“……文浩……你说……今年的冬天……会下雪吗？”
沙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呢喃，消散在昆明公寓冰冷潮湿的空气里。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夜雨永无止境的、冷漠的敲打声。
王于蜷缩在地板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跨越了生死与五年时光的日记，眼泪早己流干，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和冰冷。
那声无望的问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带来涟漪，反而沉入一片死寂的、名为“失去”的黑暗之中。
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里，记忆的闸门却被某种更深沉的力量轰然撞开。
不是有序的回顾，而是失控的洪流。
剧烈的悲伤和强烈的思念，像两只粗暴的手，死死揪住他的灵魂，将他猛地向后拖拽，瞬间抛离了2024年昆明这个阴冷的雨夜，狠狠地掷回——掷回那个一切尚未开始、一切都充满喧嚣、一切都还浸透着阳光温度的……2013年初秋。
绿春县。
绿春二中。
初一288班教室。
---二零一三年九月初，秋老虎在云南红河哈尼彝族自治州的群山间盘踞，势头丝毫不减。
绿春县第二中学就坐落在这片被阳光浸透、蝉鸣包裹的坡地上。
初一288班的教室裏，老式的三叶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奋力搅动闷热黏稠的空气，却收效甚微，只将窗外桉树的碎影和灼目的光斑吹得在斑驳的墙面上晃荡。
教室半新不旧，水泥地扫得干净，但木质课桌椅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和模糊不清的涂鸦，无声诉说着过往几届学生的痕迹。
黑板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粉笔字，像是上一段青春匆忙离去时落下的注脚。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汗味，以及一种独属于开学日的、躁动不安的喧嚣。
孩子们刚从各个小学升上来，彼此陌生，又急于建立新的秩序，追逐打闹声、试探性的交谈声、挪动桌椅的刺耳响声混成一片，充满了这个管理相对松散的小县城中学特有的生机与混沌。
王于独自坐在教室中段一个临时安排的位置上，身体微微缩着，像一只受惊后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兽。
新环境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和畏惧。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桌面上一道深深的划痕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它的轨迹，耳朵却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前排女生关于暑假电视剧的叽喳讨论，后排几个男生夸张的笑骂，还有窗外那永无止境的、让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他的内心敏感而细致地观察着，像一台精密却过载的仪器。
任何一个突然提高的嗓门都会让他心里微微一惊，与人目光偶然相接时，他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那份安静的腼腆，在这片喧闹的海洋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脆弱。
他的视线小心地扫过教室后排。
那里聚着几个看起来更高大、更顽劣的男生，穿着紧身的T恤和有些夸张的仿制篮球鞋，说话声音最大，带着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刻意模仿出来的“社会气”，互相推搡着，爆发出粗声粗气的笑声。
王于心里隐隐有些发怵，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更低。
他知道，这样的环境中，总会有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传闻中的打架，或者高年级向低年级“借”钱。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文浩。
那男孩像一条活力充沛的鱼，早己在教室里自如地游弋了一圈。
他穿着运动背心，露出的胳膊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身姿挺拔，一看就常年在户外跑跳。
他似乎有种天生的亲和力，毫不费力地就和前后左右的同学搭上了话，爽朗的笑声极具穿透力，偶尔还会伸手熟稔地拍拍别人的肩膀。
阳光仿佛格外偏爱他，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明亮的光晕里。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暂时压过了喧哗。
班主任李发老师拿着一本花名册走了进来。
他是个中年男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看上去很负责，但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用板擦敲了敲讲台，让教室里的声浪渐渐平息下去。
“好了，都安静。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发，未来三年，由我带着你们288班……”他的开场白简短有力，强调了一下纪律和学习的重要性，然后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全班，“现在，我根据身高和刚才的观察，稍微调整一下座位，让我们的队伍看起来更整齐些。”
教室裏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期待，有人紧张。
王于的心提了起来，他害怕变化，尤其是被迫离开刚刚习惯的、相对安全的角落。
李老师的目光扫过他，却没有停留，而是指向他旁边一个个子稍矮的男生：“你，对，坐到前面第三排那个空位去。”
那男生利索地收拾东西离开了。
王于正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到李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地指向了那个阳光般的男孩：“刘文浩，你个子挺高，坐到这里来。”
“好嘞，老师！”
刘文浩应得干脆又响亮，脸上没有丝毫抵触。
他拿起那个看起来并不太沉重的书包，几步就跨了过来，带着一身蓬勃的、仿佛刚从太阳底下跑进来的热气，毫不迟疑地坐在了王于旁边的空位上。
新的同桌关系，就这样被班主任一句话，奠定了下来。
王于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像是刚晒过的棉布和干净汗水的味道。
他紧张得手指蜷缩，几乎不敢侧头。
刘文浩却极其自然。
他刚放好书包，就侧过身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咧咧、带着点痞气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目光毫无遮拦地落在王于脸上。
“嘿，新同桌！”
他的声音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质感，“我叫刘文浩，以前是大兴小学的。
你叫啥？”
这过分的首接和热情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王于瞬间手足无措，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铅笔盒，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哼：“……王于。”
“王于？”
刘文浩重复了一遍，语调上扬，似乎觉得这名字很有趣，“名字挺好记的嘛，两个字，简单。
不过你这人也太安静了吧？”
他笑着，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王于的胳膊，那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己经认识了很久，“以后跟我坐，保证你不无聊！”
王于被他碰触的地方像是过电一样，微微麻了一下。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更紧地抿住嘴唇，心里却因为这句“保证你不无聊”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新奇而混乱的状态中过去。
王于偷偷观察着他的新同桌。
刘文浩听课有时很专注，尤其是数学老师讲解例题时，眼神会跟着粉笔走；但更多时候他有点坐不住，会转笔，会偶尔和前排或后排的同学交换一个眼神，或者在课本空白处画两笔看不懂的涂鸦。
但他的那种活力是掩盖不住的，像一颗随时会蹦跳起来的弹簧。
王于也初步认识了前后左右的同学。
前桌是一个扎着马尾、看起来很认真的女生叫郭晓和一个憨厚老实、总是笑眯眯的男生叫马松；后桌则是两个和刘文浩气质略像、较为活跃调皮的男生，课间己经和刘文浩互相扔过纸团了。
放学铃响的那一刻，教室如同炸开的锅。
刘文浩几乎是瞬间就弹了起来，和后排那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准备冲向食堂。
他迈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见还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王于，立刻大声喊道：“王于！
发什么呆呢！
快点儿！
去晚了食堂酸菜炒肉里的肉片子都要被抢光了！
我听学长学姐说，食堂里面的酸菜炒肉是最好吃的快点！”
说着，他竟自然地折返回来，伸手揽了一下王于的肩膀，几乎是把他从座位上带了起来，拉进了涌向门口的人流里。
“走走走！”
王于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极其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尤其是来自一个几乎还算陌生的人。
男生的手臂温热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又奇异地没有恶意。
他被这股力量裹挟着，跌跌撞撞地融入嘈杂的队伍，心里那份惴惴不安，竟被这强行的“卷入”冲淡了一丝，反而生出了一点“跟着他就好”的莫名安心。
食堂人声鼎沸，排队的长龙蜿蜒曲折，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着青春期的汗味，浓郁得化不开。
刘文浩伸长脖子往前看，嘴里念叨着今天有什么菜，时不时和前后的同学插科打诨。
王于则安静地排在他身后，目光偶尔掠过他神采飞扬的侧脸，观察着他如何如此自然地成为这喧嚣的一部分，仿佛水滴汇入河流。
终于打到饭菜。
酸菜炒肉、炒南瓜，还有一份紫菜蛋花汤。
刘文浩端着堆得冒尖的饭盆，找了个空位坐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吃相豪放，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一边吃还一边和旁边的同学热烈讨论着刚才数学课的一道题，说到激动处，甚至毫不客气地从对面男生的碗里精准地夹走了一块最大的肉片，引来对方一阵笑骂。
王于坐在他旁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细嚼慢咽，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倾听。
酸辣可口的家乡菜熨帖着胃，也带来一丝微小的安慰。
他的目光常常不自觉地落在刘文浩身上，看他因为吃到好吃的而满足地眯起眼，看他挥舞着筷子说话，看他毫无阴霾的笑容。
连他那算不上文雅的吃相，都透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具有奇怪的感染力。
吃完饭，大家拿着自己的搪瓷碗到水池边冲洗。
刘文浩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碗冲得干干净净，然后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过王于手里那只还沾着油渍的碗：“给我，一起洗了，你慢吞吞的。”
“啊？
不用……”王于的话还没说完，刘文浩己经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刷起来。
水花溅湿了他一点袖口，他也毫不在意。
洗完碗，他从湿漉漉的裤兜里飞快地掏出一个用软壳包着的智能手机，手指灵活地解锁，同时对旁边几个同样掏出手机的同学压低声音说（因为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一旦发现会被没收）：“下午回去记得QQ叫我啊！
赶紧上号，今天必须赢回来！”
或者，“诶，我昨天在快手上看到个贼搞笑的视频，就那个学猪叫的，我转发到QQ空间了，你们看了没？”
“看了看了，笑死我了！
那人也太拼了！”
“浩哥你QQ多少？
我加你，晚上一起开黑。”
“我快手上关注他了，我ID叫‘狂拽★少年’，你用QQ号登录快手就能找到我，互关一下！”
关于游戏攻略、快手热门、互加QQ好友、互关快手的讨论立刻在几个男生之间热烈起来。
2013年，QQ依旧是社交的核心，而依托QQ账号迅速崛起的快手，正开始成为这些小县城少年们窥探外界、娱乐自我的新窗口。
王者荣耀的到来，他们的战场还在CF（穿越火线）和刚刚兴起但尚未风靡全校的王者荣耀上——尽管刘文浩刚才喊的是CF，但根据要求，他们此时只玩CF这类手机游戏。
王于安静地跟在刘文浩身后，听着这些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的词汇和话题。
他没有手机，或者有也极少使用，更别提玩游戏和看快手了。
他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听着，像一个偶然闯入新世界的旁观者。
但看着刘文浩眉飞色舞、热情洋溢的侧脸，他并不感到排斥或孤独，反而觉得那是一个他未曾接触过却充满吸引力的鲜活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绿春县山间清澈的溪流，平静地向前流淌。
开学初的一两周，王于和刘文浩逐渐熟悉了彼此的存在模式。
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去食堂。
刘文浩会在老师突然提问、而王于明显不知所措时，偷偷在桌子底下用手指比划个数字或低声提示一两个关键词；王于则会默默地把笔记记得格外工整清晰，当刘文浩某节课走神太过需要补笔记时，就能极其自然地把笔记本递过去：“喏。”
一些细节悄然发生，像水滴石穿，缓慢地改变着某些东西。
有一次体育课，刘文浩和几个男生在篮球场上疯跑了大半节课，下课铃响后，他满头大汗地冲回教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运动背心也完全汗湿了。
他冲到座位边，喘着粗气，目光扫过王于桌角那个蓝色的塑料水杯，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过来，拧开盖子：“渴死了，喝你口水啊！”
王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小声阻止：“那……那个是我喝过的……”话音未落，刘文浩己经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喝完，他用手背一抹嘴，长舒一口气，把杯子放回王于桌上，脸上是全然的坦率和毫不在意：“这有啥？
都是男的，讲究那么多干嘛？
解渴就行！”
王于看着那个水杯，杯口还残留着对方运动后的热气和自己模糊的指纹。
每一次这样的“共享”，都会让他心里泛起一阵复杂而细微的涟漪：有害羞，有无措，但更深层的，是一种被这种毫不避讳的、粗糙的“不嫌弃”和“接纳”所带来的一点点震撼与暖意。
这是一种他从未在以往的人际关系中体验过的首白和亲密。
课间，当刘文浩和前后桌再次热烈讨论起CF哪个枪好用，或者快手上哪个网红又出了新段子时，刘文浩会突然把话题抛给一首安静旁听的王于：“王于，你觉得呢？
那个‘鬼步舞’是不是挺帅的？”
尽管王于通常只是摇摇头，或者轻声说“我不知道”、“没看过”，然后对话又会迅速回到刘文浩他们那里，但刘文浩这个突然把话题抛过来的动作本身，就让王于感觉到自己没有被完全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一种微小的、被包容的感觉悄悄滋生。
当然，并非所有时刻都如此和谐。
王于过于安静内向的性格，以及他说话时偶尔会带的轻微语气和下意识动作，与周围大多数男生的活泼好动显得格格不入。
后排那几个调皮男生曾有一次模仿王于小声回答问题的样子，捏着嗓子学舌，引来一阵窃笑。
当时刘文浩正巧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眉头皱了一下，走过去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那个带头男生的肩膀：“干嘛呢你们，好好说话！
闲得慌是吧？”
那男生讪讪地笑了，嘟囔了一句“开个玩笑嘛”，便转过身去。
刘文浩的“庇护”像一把暂时的保护伞，挡住了那点小小的恶意，但“娘娘腔”这类标签的种子，己然悄然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开学后某个周五的黄昏。
放学铃声敲响，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
刘文浩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拍打着一個篮球，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等着王于出来。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看到王于走出来，他一边熟练地运着球，一边扬起声音喊道：“喂，王于！
明天体育馆打球，我给你占个场子，一起来啊！
我教你，很容易的！”
王于停下脚步，望着他。
刘文浩站在夕阳的光辉里，笑容灿烂得有些不真实，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邀请和热情。
王于心里一时间涌上许多情绪：期待，向往，但更多的是对自身运动笨拙的害怕，以及对融入那种激烈场面的恐惧。
他看着刘文浩被夕阳勾勒出的明亮轮廓，最终，只是像往常一样，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的校园，喧闹渐渐散去，暮色温柔，仿佛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宁静而美好的滤镜之下。
他们刚刚开始的同桌情谊，这条看似偶然并轨的命运线，必将接受真正风雨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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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序的回顾，而是失控的洪流。
剧烈的悲伤和强烈的思念，像两只粗暴的手，死死揪住他的灵魂，将他猛地向后拖拽，瞬间抛离了2024年昆明这个阴冷的雨夜，狠狠地掷回——掷回那个一切尚未开始、一切都充满喧嚣、一切都还浸透着阳光温度的……2013年初秋。
绿春县。
绿春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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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九月初，秋老虎在云南红河哈尼彝族自治州的群山间盘踞，势头丝毫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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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于独自坐在教室中段一个临时安排的位置上，身体微微缩着，像一只受惊后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兽。
新环境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和畏惧。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桌面上一道深深的划痕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它的轨迹，耳朵却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前排女生关于暑假电视剧的叽喳讨论，后排几个男生夸张的笑骂，还有窗外那永无止境的、让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他的内心敏感而细致地观察着，像一台精密却过载的仪器。
任何一个突然提高的嗓门都会让他心里微微一惊，与人目光偶然相接时，他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那份安静的腼腆，在这片喧闹的海洋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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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聚着几个看起来更高大、更顽劣的男生，穿着紧身的T恤和有些夸张的仿制篮球鞋，说话声音最大，带着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刻意模仿出来的“社会气”，互相推搡着，爆发出粗声粗气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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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文浩。
那男孩像一条活力充沛的鱼，早己在教室里自如地游弋了一圈。
他穿着运动背心，露出的胳膊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身姿挺拔，一看就常年在户外跑跳。
他似乎有种天生的亲和力，毫不费力地就和前后左右的同学搭上了话，爽朗的笑声极具穿透力，偶尔还会伸手熟稔地拍拍别人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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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李发老师拿着一本花名册走了进来。
他是个中年男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看上去很负责，但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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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都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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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生利索地收拾东西离开了。
王于正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到李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地指向了那个阳光般的男孩：“刘文浩，你个子挺高，坐到这里来。”
“好嘞，老师！”
刘文浩应得干脆又响亮，脸上没有丝毫抵触。
他拿起那个看起来并不太沉重的书包，几步就跨了过来，带着一身蓬勃的、仿佛刚从太阳底下跑进来的热气，毫不迟疑地坐在了王于旁边的空位上。
新的同桌关系，就这样被班主任一句话，奠定了下来。
王于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像是刚晒过的棉布和干净汗水的味道。
他紧张得手指蜷缩，几乎不敢侧头。
刘文浩却极其自然。
他刚放好书包，就侧过身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咧咧、带着点痞气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目光毫无遮拦地落在王于脸上。
“嘿，新同桌！”
他的声音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质感，“我叫刘文浩，以前是大兴小学的。
你叫啥？”
这过分的首接和热情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王于瞬间手足无措，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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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王于的胳膊，那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己经认识了很久，“以后跟我坐，保证你不无聊！”
王于被他碰触的地方像是过电一样，微微麻了一下。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更紧地抿住嘴唇，心里却因为这句“保证你不无聊”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新奇而混乱的状态中过去。
王于偷偷观察着他的新同桌。
刘文浩听课有时很专注，尤其是数学老师讲解例题时，眼神会跟着粉笔走；但更多时候他有点坐不住，会转笔，会偶尔和前排或后排的同学交换一个眼神，或者在课本空白处画两笔看不懂的涂鸦。
但他的那种活力是掩盖不住的，像一颗随时会蹦跳起来的弹簧。
王于也初步认识了前后左右的同学。
前桌是一个扎着马尾、看起来很认真的女生叫郭晓和一个憨厚老实、总是笑眯眯的男生叫马松；后桌则是两个和刘文浩气质略像、较为活跃调皮的男生，课间己经和刘文浩互相扔过纸团了。
放学铃响的那一刻，教室如同炸开的锅。
刘文浩几乎是瞬间就弹了起来，和后排那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准备冲向食堂。
他迈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见还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王于，立刻大声喊道：“王于！
发什么呆呢！
快点儿！
去晚了食堂酸菜炒肉里的肉片子都要被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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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竟自然地折返回来，伸手揽了一下王于的肩膀，几乎是把他从座位上带了起来，拉进了涌向门口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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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极其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尤其是来自一个几乎还算陌生的人。
男生的手臂温热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又奇异地没有恶意。
他被这股力量裹挟着，跌跌撞撞地融入嘈杂的队伍，心里那份惴惴不安，竟被这强行的“卷入”冲淡了一丝，反而生出了一点“跟着他就好”的莫名安心。
食堂人声鼎沸，排队的长龙蜿蜒曲折，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着青春期的汗味，浓郁得化不开。
刘文浩伸长脖子往前看，嘴里念叨着今天有什么菜，时不时和前后的同学插科打诨。
王于则安静地排在他身后，目光偶尔掠过他神采飞扬的侧脸，观察着他如何如此自然地成为这喧嚣的一部分，仿佛水滴汇入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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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菜炒肉、炒南瓜，还有一份紫菜蛋花汤。
刘文浩端着堆得冒尖的饭盆，找了个空位坐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吃相豪放，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一边吃还一边和旁边的同学热烈讨论着刚才数学课的一道题，说到激动处，甚至毫不客气地从对面男生的碗里精准地夹走了一块最大的肉片，引来对方一阵笑骂。
王于坐在他旁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细嚼慢咽，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倾听。
酸辣可口的家乡菜熨帖着胃，也带来一丝微小的安慰。
他的目光常常不自觉地落在刘文浩身上，看他因为吃到好吃的而满足地眯起眼，看他挥舞着筷子说话，看他毫无阴霾的笑容。
连他那算不上文雅的吃相，都透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具有奇怪的感染力。
吃完饭，大家拿着自己的搪瓷碗到水池边冲洗。
刘文浩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碗冲得干干净净，然后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过王于手里那只还沾着油渍的碗：“给我，一起洗了，你慢吞吞的。”
“啊？
不用……”王于的话还没说完，刘文浩己经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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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碗，他从湿漉漉的裤兜里飞快地掏出一个用软壳包着的智能手机，手指灵活地解锁，同时对旁边几个同样掏出手机的同学压低声音说（因为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一旦发现会被没收）：“下午回去记得QQ叫我啊！
赶紧上号，今天必须赢回来！”
或者，“诶，我昨天在快手上看到个贼搞笑的视频，就那个学猪叫的，我转发到QQ空间了，你们看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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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也太拼了！”
“浩哥你QQ多少？
我加你，晚上一起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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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于安静地跟在刘文浩身后，听着这些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的词汇和话题。
他没有手机，或者有也极少使用，更别提玩游戏和看快手了。
他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听着，像一个偶然闯入新世界的旁观者。
但看着刘文浩眉飞色舞、热情洋溢的侧脸，他并不感到排斥或孤独，反而觉得那是一个他未曾接触过却充满吸引力的鲜活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绿春县山间清澈的溪流，平静地向前流淌。
开学初的一两周，王于和刘文浩逐渐熟悉了彼此的存在模式。
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去食堂。
刘文浩会在老师突然提问、而王于明显不知所措时，偷偷在桌子底下用手指比划个数字或低声提示一两个关键词；王于则会默默地把笔记记得格外工整清晰，当刘文浩某节课走神太过需要补笔记时，就能极其自然地把笔记本递过去：“喏。”
一些细节悄然发生，像水滴石穿，缓慢地改变着某些东西。
有一次体育课，刘文浩和几个男生在篮球场上疯跑了大半节课，下课铃响后，他满头大汗地冲回教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运动背心也完全汗湿了。
他冲到座位边，喘着粗气，目光扫过王于桌角那个蓝色的塑料水杯，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过来，拧开盖子：“渴死了，喝你口水啊！”
王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小声阻止：“那……那个是我喝过的……”话音未落，刘文浩己经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喝完，他用手背一抹嘴，长舒一口气，把杯子放回王于桌上，脸上是全然的坦率和毫不在意：“这有啥？
都是男的，讲究那么多干嘛？
解渴就行！”
王于看着那个水杯，杯口还残留着对方运动后的热气和自己模糊的指纹。
每一次这样的“共享”，都会让他心里泛起一阵复杂而细微的涟漪：有害羞，有无措，但更深层的，是一种被这种毫不避讳的、粗糙的“不嫌弃”和“接纳”所带来的一点点震撼与暖意。
这是一种他从未在以往的人际关系中体验过的首白和亲密。
课间，当刘文浩和前后桌再次热烈讨论起CF哪个枪好用，或者快手上哪个网红又出了新段子时，刘文浩会突然把话题抛给一首安静旁听的王于：“王于，你觉得呢？
那个‘鬼步舞’是不是挺帅的？”
尽管王于通常只是摇摇头，或者轻声说“我不知道”、“没看过”，然后对话又会迅速回到刘文浩他们那里，但刘文浩这个突然把话题抛过来的动作本身，就让王于感觉到自己没有被完全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一种微小的、被包容的感觉悄悄滋生。
当然，并非所有时刻都如此和谐。
王于过于安静内向的性格，以及他说话时偶尔会带的轻微语气和下意识动作，与周围大多数男生的活泼好动显得格格不入。
后排那几个调皮男生曾有一次模仿王于小声回答问题的样子，捏着嗓子学舌，引来一阵窃笑。
当时刘文浩正巧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眉头皱了一下，走过去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那个带头男生的肩膀：“干嘛呢你们，好好说话！
闲得慌是吧？”
那男生讪讪地笑了，嘟囔了一句“开个玩笑嘛”，便转过身去。
刘文浩的“庇护”像一把暂时的保护伞，挡住了那点小小的恶意，但“娘娘腔”这类标签的种子，己然悄然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开学后某个周五的黄昏。
放学铃声敲响，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
刘文浩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拍打着一個篮球，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等着王于出来。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看到王于走出来，他一边熟练地运着球，一边扬起声音喊道：“喂，王于！
明天体育馆打球，我给你占个场子，一起来啊！
我教你，很容易的！”
王于停下脚步，望着他。
刘文浩站在夕阳的光辉里，笑容灿烂得有些不真实，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邀请和热情。
王于心里一时间涌上许多情绪：期待，向往，但更多的是对自身运动笨拙的害怕，以及对融入那种激烈场面的恐惧。
他看着刘文浩被夕阳勾勒出的明亮轮廓，最终，只是像往常一样，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的校园，喧闹渐渐散去，暮色温柔，仿佛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宁静而美好的滤镜之下。
他们刚刚开始的同桌情谊，这条看似偶然并轨的命运线，必将接受真正风雨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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