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江南的晨雾搅得愈发黏稠。
林野攥紧了怀里的碎银子，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身后的木屐声若有若无，像附骨之疽。
他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老周记当铺那扇紧闭的门板。
门板上“当”字的金漆早己斑驳，在晨雾里透着股陈旧的晦气，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快到当铺时，他忽然往旁边的巷子拐了进去。
这是条死胡同，尽头堆着些烂菜叶和破木箱，平时只有野猫会来。
林野躲在木箱后面，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嗒、嗒、嗒。”
木屐声在当铺门口停住了。
林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透过木箱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站在当铺门前，斗笠边缘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手里握着的短刀，刀鞘上镶着块乌木，在雾里泛着暗光。
黑衣人没敲门，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尊石像。
可林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扫过周围的巷子，显然是在找自己。
这黑衣人怎么敢在巡城兵刚离开的地方露面？
难道他不怕被发现？
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把巡城营放在眼里？
林野缩了缩脖子，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他知道，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老周还在当铺里，那把“碎星”剑也在，要是被这黑衣人闯进去……他正急得团团转，忽然听见当铺的门板“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老周那张干瘦的脸探出来，左右看了看，目光在黑衣人身上顿了顿，又很快移开，像是没看见似的，对着空气低声说：“开门做生意了，要当东西还是赎东西？”
黑衣人没动。
老周又等了片刻，见没人应声，便慢悠悠地推开门板，转身往里走，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连个鬼影都没有。”
门板没完全关严，留了道巴掌宽的缝。
林野眼睛一亮。
老周这是在给自己留门？
他认识老周三年了，知道这老头看着刻薄，其实心肠不算坏，平时见他可怜，偶尔会赏个窝头，或是让他帮忙打扫当铺，给几个铜板。
可他怎么会……没等林野想明白，外面的黑衣人忽然动了。
他没进当铺，反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木屐声渐渐远了。
林野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却更密了。
这黑衣人明明看到了当铺，为什么不进去搜查？
难道他知道剑就在里面，却故意不动手？
还是说，他在等什么？
没时间细想了。
林野趁着巷口没人，猫着腰窜了出去，飞快地钻进当铺那道门缝里，反手把门拉上。
当铺里比昨天更暗，一股浓重的檀香取代了先前的霉味，香灰在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显然刚烧过不久。
老周坐在柜台后面，正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什么，听到动静，头也没抬地说：“躲够了？”
林野一愣：“周掌柜，您……别叫我掌柜。”
老周放下绒布，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夜没睡，“那把剑，你想赎回去？”
林野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银子递过去：“这些够吗？
昨天您给的钱，我一分没动。”
老周瞥了一眼银子，没接，反而指了指柜台后面：“剑在那儿。”
林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柜台后面的墙角，那把锈剑被放在一个木架上，剑身上的锈迹又少了些，露出的剑身泛着淡淡的蓝光，像是淬了水的冰。
剑鞘上的金色星图更清晰了，那些线条弯弯曲曲，像是活的一样，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流动。
“这剑……”林野走过去，刚想伸手去拿，就被老周喝住了。
“别动！”
老周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剑认主，不是谁的手都能碰的。”
林野缩回手，不解地看着他：“周掌柜，您知道这剑的来历？”
老周叹了口气，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他比昨天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背也驼得更厉害了，走路时脚步有些发飘。
“三百年前，北境有位将军，叫萧斩。”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说一件极遥远的往事，“他手里有把剑，就叫碎星。
那年坠星撞向人间，是他握着这把剑，在雁门关外斩碎了星核。
后来龙族叛乱，也是他凭着这把剑，在东海劈开了龙脊，逼得龙族退回深海。”
林野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事，比说书先生讲的还离奇。
“那后来呢？”
他忍不住追问。
“后来？”
老周苦笑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功高震主，鸟尽弓藏。
萧将军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碎星剑也跟着失踪了，有人说被埋进了皇陵，有人说被扔进了大海，没想到……”他看了一眼那把锈剑，“竟然藏在城南破庙的土坯下面。”
林野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几个黑衣人会追杀青衫人，为什么巡城营会通缉他们。
这把剑，根本不是普通的兵器，而是牵扯着三百年前的一桩大案！
“那您昨天为什么……”林野想问，既然知道这剑的来历，为什么还要当给自己。
“我不当给你，难道留给那些戴斗笠的？”
老周打断他，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那些人是‘影阁’的，三百年前就跟萧将军过不去，现在找这把剑，无非是想毁掉萧将军的名声，或是用剑里的秘密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影阁？
林野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周掌柜，您到底是谁？”
林野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头变得陌生起来。
一个普通的当铺老板，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秘辛？
老周没回答，只是走到柜台前，在算盘上拨了几下，又在墙壁上按了按。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柜台后面的墙壁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暗门。
“进去。”
老周指了指暗门，“带着剑，从这里走。”
林野愣住了：“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
老周把锈剑从木架上取下来，递给他，“这剑认主，昨天你抱着它的时候，剑身上的锈就开始掉了，说明你跟萧将军有渊源。
至于是什么渊源……你得自己去找答案。”
林野接过剑，入手比昨天更沉，剑身上的蓝光似乎更亮了些，像是有生命在里面跳动。
“那您呢？
影阁的人要是找来……我？”
老周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也带着几分决绝，“我守这当铺六十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萧将军当年救过我祖父的命，我周家欠他的，今天该还了。”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铜哨，递给林野，“拿着这个，去城西的‘听竹轩’，找一个叫苏青绾的姑娘，她会帮你。”
林野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踹开了当铺的门。
紧接着，是那个嘶哑的声音：“老东西，把剑交出来！”
老周脸色一变，推了林野一把：“快走！
记住，不到万不得己，千万别拔出这把剑！”
林野咬咬牙，抱着剑钻进了暗门。
身后，老周把暗门关上，然后拿起柜台后面的一根拐杖，拐杖的顶端竟然弹出一截锋利的铁刃。
“影阁的杂碎，想抢剑？
先问问我手里的东西答应不答应！”
老周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凌厉。
接着，就是兵器碰撞的脆响，还有老周的怒喝，以及那个嘶哑声音的惨叫。
林野的心揪成一团，他想回去帮忙，可脚下的暗梯湿滑，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暗门后面是条狭窄的通道，弥漫着泥土和潮湿的气息，墙壁上挂着几盏油灯，火苗忽明忽暗，照着前方蜿蜒的路。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苏青绾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卷入这一切。
他只知道，怀里的剑很沉，沉得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通道很长，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是一扇小小的木门，门外传来水流的声音。
林野推开木门，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条小河的岸边。
河面上漂着几艘乌篷船，船夫戴着斗笠，正在慢悠悠地摇着橹。
岸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摆。
这里是哪里？
离当铺远吗？
老周怎么样了？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可他不敢停留。
他把剑藏在怀里，用棉袄裹紧，然后混在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中间，沿着河岸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他忽然看到前面的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绿衣的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位公子，可是要去听竹轩？”
姑娘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
林野一愣：“你怎么知道？”
姑娘眨了眨眼，指了指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铜哨：“我看到这个了呀。
周爷爷说，拿着铜哨来找我的，一定是贵客。”
她转身朝前面指了指，“跟我来吧，这里不安全，影阁的人很快就会找来。”
林野看着她，心里有些犹豫。
这个姑娘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未免太巧了。
她真的是苏青绾吗？
她会不会也是影阁的人？
“你是苏青绾？”
他问。
“是啊。”
姑娘点点头，笑容依旧灿烂，“公子叫我青绾就好。”
林野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老周己经为他牺牲了，他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那……好吧。”
他跟着苏青绾往前走，姑娘的脚步很轻快，裙摆扫过草地，带起一阵淡淡的花香。
林野走在她身后，忽然注意到她的腰间挂着一块玉佩，玉佩的形状和他怀里的那块很像，只是上面刻的不是“野”字，而是一个“绾”字。
而且，那块玉佩的边缘，也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和他的那块正好能拼在一起。
林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和这个苏青绾之间，也有着某种联系？
他正想开口问，苏青绾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警惕。
“他们来了。”
她轻声说，指了指远处的桥头。
林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桥头站着几个黑衣人，都戴着斗笠，手里握着短刀，正朝着他们这边张望。
为首的那个，斗笠下面露出半张布满疤痕的脸——正是那个独眼黑衣人！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难道当铺的暗门早就被他们发现了？
还是说，苏青绾……林野的目光落在苏青绾腰间的玉佩上，又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那块，手心全是汗。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逃离了一个陷阱，却可能又掉进了另一个更大的谜团里。
苏青绾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拉起他的手，轻声说：“跟我来，快！”
她的手很软，也很凉。
林野被她拉着，跟着她往河边跑去。
身后，独眼黑衣人的声音带着狞笑传来：“抓住他们！
剑一定在那小子身上！”
脚步声、呼喊声、还有短刀出鞘的声音，在江南的晨雾里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朝着他们罩了下来。
林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黑衣人离得越来越近，斗笠下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剑，又看了看拉着自己狂奔的苏青绾，忽然想起老周的话——“不到万不得己，千万别拔出这把剑！”
可现在，是不是己经到了万不得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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