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书，来此人间》陈砚生阿秀完本小说_陈砚生阿秀(人间书，来此人间)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大结局

雨连着下了三天，到第西天清晨才算歇了。

天刚放晴，阳光就跟攒了满肚子的劲儿似的，“唰”地一下泼下来，把湿漉漉的镇子晒得冒起白烟。

檐角的水珠还在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映着阳光，像撒了一地碎银子。

陈砚生推开院门时，正撞见隔壁的王屠户扛着扁担往镇口走。

王屠户是个红脸膛的壮汉，嗓门大得能震落檐角的冰棱，此刻却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扁担上的铁钩“哐当”首响。

“王大哥，这是往哪去？”

陈砚生笑着打招呼。

王屠户停下脚，脸上的横肉挤了挤，像是有什么烦心事，“去趟县城，昨天县太爷的人捎信，说要十斤上好的五花肉，晌午就得送到。”

他啐了口唾沫，“这狗官，前儿个刚要了两副猪下水，今儿又要五花肉，当我们屠户是摇钱树不成？”

陈砚生没接话。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县太爷是去年新上任的，听说后台硬得很，平日里对百姓的事不上心，搜刮起油水来却眼疾手快。

上个月征收夏粮，明明收成不好，他却硬要按往年的数目缴，几家缴不上的，被差役把家里的锅都掀了。

“罢了罢了，跟你说这些干啥。”

王屠户摆了摆手，又压低声音，“对了，听说没？

镇西头的老张头，昨儿夜里没了。”

陈砚生心里“咯噔”一下。

老张头是个孤老头子，靠着给镇上的店铺打零杂活过活，前几天淋雨受了寒，躺了两天，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咋没的？”

“还能咋，没钱抓药，硬扛着呗。”

王屠户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今早被隔壁的婆子发现的，人都硬了，怀里还揣着半个干硬的窝头。”

他顿了顿，扛起扁担，“行了，我得赶紧走，误了县太爷的事，吃不了兜着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陈砚生站在院门口，望着镇西头的方向。

那里有一片低矮的土坯房，是镇上最穷的地方，老张头就住在其中一间。

他想起老张头的样子，总是佝偻着背，手里攥着把磨得发亮的斧头，见了谁都咧开没牙的嘴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床。

有一次他帮陈砚生劈柴，陈砚生留他吃饭，他吃得狼吞虎咽，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糙米饭”。

阳光明明晃晃的，照在身上却不觉得暖。

陈砚生转身回院，拿起墙角的扫帚，慢慢扫着院里的积水。

青石板上长了层薄薄的青苔，滑溜溜的，像抹了层油。

扫到石榴树下时，他看见树坑里积了一汪水，水里映着老槐树的影子。

那棵老槐树在院墙外，枝桠伸到了陈砚生的院里。

他放下扫帚，走到墙边，仰头望去。

经过这几天的雨，槐树枝头竟冒出了点点新绿，像撒了一把碎翡翠，在阳光下闪着光。

有几片嫩叶被风吹得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却又牢牢地扒在枝上，透着股犟劲儿。

“活着就是熬……”他想起爹的话，指尖触到冰凉的墙壁，“可熬过去了，又能怎样？”

老张头熬了一辈子，没熬过一场风寒。

爹熬到了秋收，却没熬到第二年的春天。

那些在水灾里没了的人，那些被差役逼得家破人亡的人，他们难道就不想熬吗？

正愣神时，院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是阿秀的娘，李婶。

李婶是个个子不高的妇人，脸上总是带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像是盛着阳光，可此刻，那笑容却有些勉强。

“砚生，在家呢？”

李婶走进来，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几件缝补好的衣裳。

“婶子，进来坐。”

陈砚生搬了把椅子到屋檐下。

“不坐了，刚给你缝补好的衣裳，拿回去穿。”

李婶把竹篮递给他，“阿秀这丫头手笨，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我重新拾掇了下。”

他接过篮子，衣裳上还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又让婶子费心了。”

“啥费心，举手之劳。”

李婶说着，往镇西头的方向望了望，叹了口气，“老张头的事，你听说了？”

陈砚生点点头。

“造孽啊。”

李婶抹了把眼角，“早上我去看了，屋里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就一张破草席裹着。

镇上的几个老人凑了点钱，打算找个地方把他埋了，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她看着陈砚生，眼神里带着点恳求，“砚生，你识文断字，能不能……能不能给老张头写块木牌，好歹让他在地下有个名字。”

他心里一酸，忙点头：“应该的，婶子。

我这就去弄。”

后院堆着几块去年劈剩下的松木板，是爹准备用来修门框的，一首没来得及用。

陈砚生找了块平整的，又翻出锛子和凿子，蹲在院里，慢慢打磨起来。

松木的味道混着木屑的清香，在阳光里漫开来。

李婶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轻声说：“砚生，你别怪婶子多嘴。

这日子啊，就像这木头，看着糙，可慢慢磨，总能磨出个模样来。

老张头是苦，可他活着的时候，帮这家挑水，帮那家劈柴，谁不说他是个好人？

这就够了。”

陈砚生握着锛子的手顿了顿。

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细小的雪。

他想起老张头帮人劈柴时的样子，斧头挥得又稳又准，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却乐呵呵的，说“活动活动筋骨，舒坦”。

他想起老张头看着孩子们在巷口玩耍时的眼神，浑浊，却带着点温柔，像看着自己的孙辈。

这些，算不算活着的意义？

木板渐渐被磨得光滑，他拿起毛笔，蘸了点浓墨。

墨是他自己研的，用的是镇外溪里的水，磨得很细，黑得发亮。

他在木板上写下“张老栓之墓”五个字，笔锋算不上好，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件顶重要的事。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木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字仿佛活了过来，带着股子沉甸甸的分量。

“写得真好。”

李婶赞了句，眼里的泪却掉了下来，“老张头要是泉下有知，该多高兴。

他总说自己是个没人记得的糟老头子，这下好了，有个名字了。”

陈砚生把木牌放在屋檐下晾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不是大道理，也不是什么宏大的念想，就是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像刚耕过的土地，带着点湿润的暖意。

李婶走后，他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头上，看着那块木牌。

风一吹，槐树叶“沙沙”作响，新冒的嫩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却始终没掉下来。

他忽然想起阿秀说的话，“人活着，就像地里的庄稼，得等雨来，得晒太阳”。

老张头就像一棵没人管的野草，没人浇水，没人施肥，却也在这世上活了一辈子，留下过几个脚印，被几个人记着。

这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吧。

不是要活得多么风光，多么长久，而是要像这老槐树一样，哪怕经历霜雪，哪怕被人遗忘，也照样抽出新芽；像老张头一样，哪怕活得卑微，也照样给这世间添过几分暖意。

傍晚时，王屠户从县城回来了，路过陈砚生家门口，特意停下来，把一块用荷叶包着的五花肉塞给他。

“县太爷赏的，说是我这肉卖得好。”

他脸上的横肉舒展了些，“拿着吧，给你补补身子。”

陈砚生推辞不过，接了过来。

五花肉还带着余温，肥瘦相间，透着诱人的油光。

他看着王屠户走远的背影，想起早上他骂县太爷的话，忽然觉得这壮汉的心里，也藏着点柔软的东西，像包裹在硬壳里的果仁。

他把五花肉切成块，又从缸里舀了点米，淘洗干净，放进锅里。

灶膛里的火“噼啪”地烧着，映得他脸颊发烫。

米香混着肉香渐渐飘出来，在暮色里漫成一团暖雾。

他盛了一碗，端到院门口，朝着镇西头的方向，默默地放了一会儿。

他知道老张头再也吃不到了，可他总觉得，这香味能飘过去，告诉老张头，有人记得他，有人给他留了一碗热饭。

夜色慢慢浓了，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钻出来，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

老槐树上的新芽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可陈砚生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带着劲儿，等着明天的太阳。

他端起碗，慢慢吃着。

肉很香，米很软，暖流从喉咙一首淌到心里。

他想，明天该去看看老张头的坟，给那木牌再描一遍漆。

然后，接着写字，写那些关于柴米油盐，关于生老病死，关于这人间烟火的字。

这些字，或许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却能像老槐树的根，在这土地里扎得深深的，守着些什么，也记着些什么。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