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五岁那年的夏天，蝉鸣得格外聒噪，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院里的老黄狗都趴在墙根下吐着舌头，懒得动弹。
也就是在那个闷热的午后，隔壁那间空了许久的土坯房，忽然有了动静。
书页正坐在老槐树下，用一根小树枝专注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奶奶说过，不能走远，她就乖乖地待在这个方寸之地，自己和自己玩。
隔壁传来搬动家具的沉闷响声，还有大人陌生的说话声。
书页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怯生生地望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干净衬衫、看起来和爷爷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正和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一起，费力地把一张旧木桌抬进屋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那忙乱的人群边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比书页大一两岁，穿着小短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皮肤白皙，眼睛亮亮的，像山涧里被泉水洗过的黑石子。
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最后目光落在了槐树下那个同样好奇地看着他的小女孩身上。
书页下意识地想躲，手里的树枝都捏紧了。
但那男孩却朝她笑了笑，主动走了过来。
他走路的样子很稳，不像村里那些疯跑的野小子。
“你好，”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清亮，“我叫习钰。
习是学习的习，钰是……嗯，带王字旁的那个钰。”
他似乎在努力解释清楚自己的名字。
书页没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很少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陌生的同龄人。
他长得真好看，她想，不像她，总是灰头土脸的。
“你叫什么名字？”
习钰见她不答，也不生气，又往前凑近了一点，蹲下身来看她在地上划拉的东西，“你在画什么？”
书页低下头，小声地、几乎像蚊子哼哼一样地回答：“……书页。”
“书页？”
习钰歪着头想了想，“书本的书，页面的页？
真好听。”
从来没有外人夸过她的名字好听。
大人们总是说“书家那丫头”，孩子们有时会学着她爸爸的口气叫她“小哑巴”。
书页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像有片羽毛拂过。
她鼓起勇气，指了指地上的图案：“画……房子。”
那其实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线条，根本看不出房子的样子。
但习钰却很认真地看着，然后指着某处说：“这里是不是门？
这里像有个窗户。”
书页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他看懂了！
他看懂了她胡乱画下的世界！
就这样，一场简单的对话，打破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陌生。
习钰是新搬来的，他家是从邻镇搬来的，据说他爸爸是村里的会计。
他很大方地分享了他口袋里的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掰了一半给书页。
糖很甜，是书页很少尝到的滋味，一首甜到了心里。
从那天起，书页沉默的世界里，多了一个名叫习钰的玩伴。
习钰和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
他不爬树掏鸟窝，不下河摸泥鳅，也不会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他喜欢安静地待着，和书页一起坐在槐树下，看蚂蚁搬家，看云朵变形。
他会带来几本被翻旧了的小人书，指着上面的图画，磕磕巴巴地念给书页听。
虽然很多字他也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起沉浸在那些神奇的故事里。
更多的时候，是习钰在说，书页在听。
他告诉她镇上的汽车跑得多快，告诉他以前邻居家养的大花猫，告诉他天上为什么会有星星。
书页总是安静地听着，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
她觉得习钰懂得真多，像一本会说话的故事书。
而他，是第一个不会嘲笑她沉默的人。
他好像总能明白她短暂的沉默里包含的意思，明白她一个眼神、一个微小动作背后的想法。
“书页，你看，这朵云像不像一只大兔子？”
“书页，这只蚂蚁扛的东西比它自己还大呢！”
“书页，你别怕，那条狗不咬人，我带你过去。”
有了习钰，书页的世界仿佛被擦亮了一角。
她的话依然不多，但脸上偶尔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奶奶惊讶地发现， 书页有时候会小声地哼起从习钰那里学来的、不成调的儿歌。
爷爷看着两个蹲在一起的小小身影，浑浊的眼睛里也会透出些许欣慰。
习钰成了书页灰暗童年里最耀眼的一颗星星。
他带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照亮了她沉默寡言的世界，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家庭之外的、纯粹而温暖的陪伴。
他们形影不离，就像生长在一起的两株小小幼苗，在微风和偶尔的阳光里，彼此依偎着成长。
书页甚至开始偷偷地想，如果日子能一首这样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然而，童年的时光似乎总是这样，以为会永远持续的陪伴，往往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就被命运轻轻打碎。
只是此刻的他们，还全然不知，只是尽情享受着眼前这片小小的、温暖的树。
他们的友谊，在槐树的浓荫下，在夏日的蝉鸣里，悄然而坚定地生长着。
习钰有一只铁皮的小青蛙，上了发条就会在地上蹦跳，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
这是他从镇上带来的宝贝。
他宝贝似的拿出来给书页看，小心翼翼地拧紧发条，看着铁皮青蛙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笨拙地蹦跶。
书页看得入了神，眼睛亮晶晶的，却不敢伸手去碰。
“给你玩。”
习钰大方地把小青蛙塞到她手里。
书页的手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怯生生地缩回，小声说：“会……会弄坏的。”
“不会的！”
习钰拉起她的手，把冰凉的铁皮青蛙放在她掌心，“坏了也没关系，我爸爸会修！”
这是书页第一次触摸“玩具”。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感受着铁皮冰冷的触感和发条粗糙的纹理。
习钰教她怎么拧发条，她学得很认真，小手用力，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当青蛙终于从她手里跳出去时，她吓得轻叫一声，随即和习钰一起咯咯地笑起来。
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树叶，却是她很少有的快乐声响。
习钰还常常从他的口袋里变出一些小惊喜。
有时是几颗用漂亮糖纸包着的水果硬糖，他会仔细地剥开，分给书页最亮的那一颗；有时是一小把炒熟的南瓜子，两人就坐在石墩上，笨拙地嗑着，把瓜子皮吐得老远；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了一小截红绸带，兴冲冲地要给书页扎辫子。
书页乖乖地转过身，感受着他笨拙的手指在自己头发间穿梭，扯得头皮有点疼，但她一动不动。
习钰忙活了半天，最后扎成了一个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小揪揪。
他跑到前面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像……不太好看。”
书页跑到水缸边，踮起脚，借着水里模糊的倒影看了看。
那个红色的小揪揪像一朵颤巍巍的小花，开在她枯黄的头发上。
她抿着嘴，偷偷地笑了，心里像喝了蜜糖水。
当然，也有闯祸的时候。
一天午后，两人蹲在院墙根下看一队蚂蚁搬运一只巨大的死虫子。
习钰突发奇想：“我们挖个陷阱吧，看它们会不会掉进去！”
书页觉得这主意妙极了。
两人找来破瓦片，卖力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又找了些细树枝虚虚地搭在上面，盖上浮土。
然后躲到一边，屏息等待着。
结果，蚂蚁没等来，先等来了隔壁张阿姨家摇摇摆摆走过来觅食的老母鸡。
母鸡一脚踩塌了“陷阱”，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咯咯”大叫着乱窜，一下子打翻了墙边晾着的一簸箕干豆角。
两个孩子吓傻了。
张阿姨闻声出来，看着满地狼藉，叉着腰就要训人。
习钰一下子站了起来，把书页挡在身后，小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阿姨，是我挖的！
不关书页的事！
对不起！”
书页躲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吓得大气不敢出，心里却涌起一股陌生的、被保护的暖流。
最后，习钰被闻讯赶来的妈妈揪着耳朵带回家教育，还赔给了张阿姨家一小篮鸡蛋。
但第二天，他又像没事人一样跑来找书页，只是悄悄说：“以后我们挖陷阱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
最让书页依赖的，是夜晚的陪伴。
农忙时节，爷爷奶奶有时晚上要去谷场守夜，担心小小的书页一个人在家害怕，就会拜托习钰妈妈让习钰过来陪她一会儿。
两个小人儿就坐在门槛上，等着大人回来。
乡村的夜黑得纯粹，只有星星和偶尔闪过的萤火虫。
远处传来不知名的虫鸣狗吠，黑暗里仿佛藏着无数可怕的怪物。
书页会害怕地缩紧身子。
习钰就会挨着她坐近一点，用他稚气却沉稳的声音说：“别怕，书页，我爸爸说男子汉要保护女孩子。
我是男子汉，我保护你。
"他会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她讲那些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半懂不懂的星座传说。
“你看，那边亮的是牛郎星，那边是织女星，他们中间是银河……王母娘娘用簪子划的……”他的故事往往讲得颠三倒西，逻辑不清，但书页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恐惧就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慢慢消散了。
有时，他会带来一本破旧的、没了封皮的小人书，就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煤油灯光，两人头碰着头，一起看那些模糊的连环画。
习钰认得一些字，会断断续续地念。
书页不识字，但看着图画，听着他的声音，仿佛也能走进那个神奇的世界。
那是书页童年里最明亮、最温暖的时光。
习钰的存在，弥补了她缺失的玩伴，稀释了家庭的孤寂。
他像一扇窗，让她看到了沉默寡言的爷爷奶奶和灰扑扑的院落之外，还有一个更大、更有趣、也更温柔的世界。
她开始期待每一天的太阳升起，期待那个清亮的声音在院墙外响起：“书页！
书页！
出来玩啦！”
她甚至开始在心里偷偷地练习说更长一点的句子，想着明天要告诉他，昨天她看到了一只特别漂亮的蝴蝶，或者奶奶蒸的馒头特别甜。
虽然很多时候，等他真的来了，那些练习了无数遍的话又害羞地缩回了肚子里，但只要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她就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明白。
这颗名叫习钰的星星，温柔地照亮了她童年最灰暗的角落，让她第一次觉得，活着，或许也不全是苦涩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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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钰就会挨着她坐近一点，用他稚气却沉稳的声音说：“别怕，书页，我爸爸说男子汉要保护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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