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果真如爹所愿，被举了孝廉，放到江州做个县令。
脱下儒生的襕衫，换上一身绿色的官服，腰间系上沉甸甸的铜印，我心里确实揣着一团火——那是想涤荡污浊、为民做主的热切，总觉得这方官印在手，就能把江州的乱局理出个明白。
可这江州官场，给我上的第一课，却不是如何治民，而是教我认得“规矩”二字。
上任头一天，案上的茶水还没温透，一个穿着体面、面团团似的主簿就笑眯眯地凑了上来，双手捧着一份泥金礼单，指尖状若无意地在礼单边缘捻了捻——那小动作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是让我看清里头银票的厚度。
“大人新官上任，卑职等聊表心意，区区‘冰敬’，还请大人笑纳。”
他说话时，眼角的褶子堆得像朵菊花，语气却带着点不容推辞的熟稔。
“冰敬？”
我皱眉，伸手把礼单推了回去，指腹蹭过礼单上烫金的纹路，只觉得扎手，“律令有载，官员不得私受财物，这礼我不能收。”
“哎哟，我的大人呐！”
主簿脸上的笑容更盛，却有一丝讥诮藏在眼底，像针似的扎人，“此乃此地惯例，历任皆是如此。
大人初来乍到，江州的田赋、徭役，哪样不需我等僚属尽心辅佐？
这点心意，不过是让大人打赏下人、贴补些车马茶水用度罢了，不合律令，却合情理啊！”
他说着，眼神轻飘飘地往身旁的县丞那边一瞟——县丞立刻凑上来，脑袋点得像捣蒜，嘴里跟着附和：“是啊大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后办事还得靠大家搭把手呢！”
我压下心头的不适，把礼单推得更远：“心意我领了，东西拿回去。
本官行事，自有法度。”
主簿和县丞对视一眼，脸上的笑慢慢淡了，像被风吹散的雾。
他们讪讪地收回礼单，县丞临走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沉沉的，像块石头，压得人心里发闷。
没几天，升堂断案，我才算真正见识了这江州的“糊涂”。
原告是个本地富户，穿着一身绸缎，手指上的玉扳指磨得油光水滑，站在堂下，眼神时不时瞟向堂外的日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告的是佃户老李偷了他家的耕牛，嘴里喊着“证据确凿”，却连牛丢的具体时辰都说得含糊，只拿出个磨得发亮的牛绳，说是从老李家搜出来的。
老李跪在对面，衣衫褴褛得能看见里头的补丁，枯瘦的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老脸上满是沟壑，说话时声音发颤：“大人明鉴！
小人没偷……前日借了刘老爷的牛耕地，当天就还回去了！
这牛绳是他扔在牛栏外的，小人捡了想留着捆柴……”我细听之下，发现富户的证词漏洞百出——他说牛是昨夜丢的，却又说“今早看见老李牵着相似的牛”，前后时辰对不上；问他牛绳上有没有记号，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正待细问，一旁的县丞突然凑过来，假借递送文卷的功夫，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大人，此人乃郡守大人远亲，家中颇丰，最是好面子……依卑职看，不过一头牛罢了，息事宁人为上，判老李赔点银子算了。”
他的气息带着股子油腻的茶味，吹在我耳边，让我一阵恶心。
我侧过头，瞥见堂下的老李——他头埋得几乎要缩进地里，后背佝偻着，像株被踩烂的草；旁边的娃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甲都掐进了粗布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再看那富户，嘴角翘着，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仿佛早知道这案子会怎么判。
心头那团火猛地窜起，烧得我喉咙发紧。
我抓起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震得堂内的烛火都晃了晃：“证据不足，诬告反坐之律尔等可知？
此案暂结，若再无端滋事，休怪本官按律处置！
退堂！”
富户愕然当场，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半天没回过神。
县丞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像被泼了墨，站在一旁，手都攥紧了。
退堂后，县丞跟着我回到后衙，语气里满是埋怨：“大人，您这……这未免太不顾及情面了。
这江州地界，盘根错节，有些规矩，不是光凭律法就能行得通的啊。”
“什么规矩？”
我猛地转身，盯着他，胸口的火气还没消，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硬气，“枉顾事实，官官相护，欺压良善的规矩吗？”
县丞被我的目光逼得后退半步，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讪讪道：“卑职……卑职不是这个意思……”他没再往下说，摇着头走了，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着，像在打鼓。
那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后衙书房，案上那方铜铸的官印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
我伸出手指摸了摸，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像揣了块冰。
爹总说，官印是护佑一方的信物，是士人毕生追求的功业凭证。
可如今，它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握着它，却护不住一个本分的佃户；穿着这身官袍，却困在无数无形的“规矩”里，连判个案都要瞻前顾后。
墙上“明镜高悬”的匾额高悬在上，在摇曳的烛光下，那西个字仿佛也在扭曲、变形，笔画里都透着嘲讽。
我越看越烦躁，最后伸手把官印推到案边，眼不见为净。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溅起个火星。
我盯着那跳动的火苗，第一次开始怀疑：这官场，到底是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我这一身官袍，到底能不能护住我想护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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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时，眼角的褶子堆得像朵菊花，语气却带着点不容推辞的熟稔。
“冰敬？”
我皱眉，伸手把礼单推了回去，指腹蹭过礼单上烫金的纹路，只觉得扎手，“律令有载，官员不得私受财物，这礼我不能收。”
“哎哟，我的大人呐！”
主簿脸上的笑容更盛，却有一丝讥诮藏在眼底，像针似的扎人，“此乃此地惯例，历任皆是如此。
大人初来乍到，江州的田赋、徭役，哪样不需我等僚属尽心辅佐？
这点心意，不过是让大人打赏下人、贴补些车马茶水用度罢了，不合律令，却合情理啊！”
他说着，眼神轻飘飘地往身旁的县丞那边一瞟——县丞立刻凑上来，脑袋点得像捣蒜，嘴里跟着附和：“是啊大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后办事还得靠大家搭把手呢！”
我压下心头的不适，把礼单推得更远：“心意我领了，东西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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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簿和县丞对视一眼，脸上的笑慢慢淡了，像被风吹散的雾。
他们讪讪地收回礼单，县丞临走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沉沉的，像块石头，压得人心里发闷。
没几天，升堂断案，我才算真正见识了这江州的“糊涂”。
原告是个本地富户，穿着一身绸缎，手指上的玉扳指磨得油光水滑，站在堂下，眼神时不时瞟向堂外的日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告的是佃户老李偷了他家的耕牛，嘴里喊着“证据确凿”，却连牛丢的具体时辰都说得含糊，只拿出个磨得发亮的牛绳，说是从老李家搜出来的。
老李跪在对面，衣衫褴褛得能看见里头的补丁，枯瘦的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老脸上满是沟壑，说话时声音发颤：“大人明鉴！
小人没偷……前日借了刘老爷的牛耕地，当天就还回去了！
这牛绳是他扔在牛栏外的，小人捡了想留着捆柴……”我细听之下，发现富户的证词漏洞百出——他说牛是昨夜丢的，却又说“今早看见老李牵着相似的牛”，前后时辰对不上；问他牛绳上有没有记号，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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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气息带着股子油腻的茶味，吹在我耳边，让我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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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富户，嘴角翘着，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仿佛早知道这案子会怎么判。
心头那团火猛地窜起，烧得我喉咙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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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像被泼了墨，站在一旁，手都攥紧了。
退堂后，县丞跟着我回到后衙，语气里满是埋怨：“大人，您这……这未免太不顾及情面了。
这江州地界，盘根错节，有些规矩，不是光凭律法就能行得通的啊。”
“什么规矩？”
我猛地转身，盯着他，胸口的火气还没消，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硬气，“枉顾事实，官官相护，欺压良善的规矩吗？”
县丞被我的目光逼得后退半步，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讪讪道：“卑职……卑职不是这个意思……”他没再往下说，摇着头走了，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着，像在打鼓。
那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后衙书房，案上那方铜铸的官印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
我伸出手指摸了摸，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像揣了块冰。
爹总说，官印是护佑一方的信物，是士人毕生追求的功业凭证。
可如今，它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握着它，却护不住一个本分的佃户；穿着这身官袍，却困在无数无形的“规矩”里，连判个案都要瞻前顾后。
墙上“明镜高悬”的匾额高悬在上，在摇曳的烛光下，那西个字仿佛也在扭曲、变形，笔画里都透着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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