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她马上要被吓死了。
她滴娘,这还不如青天白日撞见鬼。
怎么了?是腿软了吗?要不要我抱你出来?
林庭的声音温和又带着关切,仿佛他只是恰巧路过,发现她不小心摔进了菜篓子里。
可他伸过来的手却分明不容拒绝,动作利落地环住顾夜的腰肢,轻易将她捞出。
可接着,林庭并没有如顾夜预想的那样把她放在地上。
而是顺势收紧了手臂,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
林庭的胸膛贴上顾夜的后背,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亲密感。
你知道吗?小夜,你让我好害怕。
他呢喃着,像一只找到失散主人的大型犬,微微垂下头,柔软的黑色发丝蹭着顾夜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我真的以为……我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你了。
而顾夜只觉得喉咙发干,一时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他的以为才是对的——现在这种情况才是大错特错。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嗯?怎么在发抖?见顾夜不说话,林庭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他稍稍松开手臂,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是觉得冷吗?天气预报说今天边缘区要下雨,现在的确有点凉。
说着,林庭又将顾夜搂紧了些,似乎是想安抚,抱紧一点,我们很快都会暖和了——以后别再让我这样担心了,好不好?
不好,完全不好。
在这场死遁的戏码里,她还活着的话,就很难不让人担心。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顾夜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阿庭?
被抓包时的惊恐已经掩饰不住,顾夜索性心一横,将计就计,把那份惊恐演得更逼真些。
她抬起头,眼神迷茫中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宛若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看到失去的爱人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
是……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阿庭?顾夜试探地伸出手,连指尖都在抖: 你……你怎么会……你找到我了?
欺诈,是她目前最大的武器。
不论如何,父子俩里至少要稳住一个。
一个当盾一个当矛,最好能让他们俩狗咬狗,互相转移仇恨。
否则要是两个人都成了攻击她的矛,架成个十字架一致对外,她就真要和耶稣一样受难了。
那么戏要做全套。
就在顾夜的指尖即将触碰林庭时,她又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仓皇收回手,脸上刚升起的喜悦瞬被更深的自卑取代: 不、不行,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站在你身边了。
为什么?林庭那双深邃的黑眸紧紧锁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问得太好了,就怕他不问。
顾夜偷偷从余光里观察。
看林庭的样子也不像在生气,抓到她这个诈尸的现行犯,居然还在嘘寒问暖……
是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还是他本来就情绪稳定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明明知道的……顾夜低下头,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你能找到我,就说明……你已经全部都知道了,不是吗?
其实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不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会让他知道知道:
林庭——我是一个骗子啊。
而真诚,永远是最高明的骗术。
我承认,我的确是假死。她近乎轻快地揭露,但发颤的尾音还是暴露了更深的痛苦: 还有这三年,都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包括你的发小和……初恋。
是你父亲安排的这一切。
顾夜适时地停顿,观察林庭的反应,他不想你重蹈他的覆辙,他说你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不能有任何弱点,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尽管用了最残忍的方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暗示得够明显了吧?
那老登居然敢克扣她的尾款,就该知道什么叫便宜没好货。
我真的很抱歉,阿庭,我一直按照你父亲的要求,欺骗了你这么久……
所以冤有头债有主,怪了你爹可不许再怪我了哦。
但,但我当时真的很需要那笔酬金我妈妈……我妈妈在医院等着救命钱,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消失的爸,生病的妈,破碎的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卑鄙,很无耻你可以恨我,骂我打我怎样都好,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
然而,林庭依旧没有说话。
他就那样低着头,安静而专注地注视她,仿佛在欣赏一幅画。
而他的眼睛……顾夜一直觉得,林庭的眼睛一定很像他那位早逝的母亲。
眼角天生一颗泪痣,配上那双微微上挑的瑞凤眼,本该是轻佻多情的模样。
可偏偏他的瞳色又是纯粹的黑,也从不让感性在其中多停留,时刻显得正派而凛然。
就在顾夜快演不下去,心里疯狂打鼓之时,林庭终于开口了:
嗯,我原谅你了。
他的声音平静: 我原谅所有人。
顾夜: ?
顾夜险些以为是自己想得太美出了幻听。
这算什么?剧本完全不对啊
她原本的计划是破罐子破摔,先自爆身份,把所有肮脏事都抖搂出来激化矛盾;
然后点名主谋林父,把锅甩给他爹,最后再卖一波惨,控诉自己的不易博取同情。
最坏的打算就是挨几句打骂怨怒,但只要能趁着他心神大乱之际找机会开溜,把这烂摊子留给他们父子俩,就算大功告成。
——可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了?
换作顾夜自己,就算身边养的是条狗,三年陪伴下来,冷不防得知爱犬之所以日日对自己摇尾巴,全是听从另一个主人的命令。
目的就是为了在彼此感情最深的时候,让自己亲眼目睹它的惨死,从此对所有狗都产生心理阴影,退避三舍……
即便她不气得当场破口大骂,也多少觉得荒诞作呕。
结果他林庭就这么风轻云淡地原谅了……所有人?
他是什么圣父吗?
小夜,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理解。林庭接着温声道,指腹抚过她的脸颊,又上瘾一般反复揉搓: 等结婚以后,我希望你能对我更坦诚一点,毕竟夫妻之间不需要秘密,夫妻也是家人。
……
顾夜感觉自己的大脑有点宕机。
夫妻?和谁?咱俩?
他是嫌他爹把她赶回废土区还不够,还要把她赶下地府才满意?
不……我们不可能了顾夜猛地摇头,猛地挣脱出林庭的怀抱。
她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林庭的反应太反常,但一时又抓不住那丝怪异的源头。
情急之下,顾夜只能先把先前的戏码演到底,希望能打消林庭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就算你肯原谅我,我也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还有你父亲……他也不会同意的而且最后那场假死的戏,太真了,真实到我甚至觉得你父亲是真的想杀死我,我害怕,林庭,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恐惧,也不想再拖累你……唔
而顾夜剩下的话,被悉数堵了回去。
因为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她的嘴唇上。
还好,不是她前爱人的唇。
小夜。
林庭的指腹微微下压,指甲陷入柔软的唇瓣,烙出浅浅的白痕: 我好像从没见过你哭。
顾夜不禁蹙紧眉头。
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他是梦到哪句说哪句吗?
自己当然哭过,还哭过不少次,但这和之前的话题又有什么关系?
但林庭没有给她思考对策的时间,双手捧起了顾夜的脸,强迫她微微仰头与他对视。
你为什么,不哭呢?
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温顺,最像他的初恋白月光,也是他最认可的模样。
顾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他大概只是随口一问,或者是在试探什么。
她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顾夜垂眸: ……我以为你不喜欢情绪化的女伴。
嗯,我是不喜欢。林庭并没否认: 可我想看你哭了,现在就想。
林庭顾夜猛地抬眸,这一次倒不是全靠演,而是真的有些恼羞成怒: 这就是你羞辱我的方式吗?
林庭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抱歉,小夜,我不是想羞辱你,我只是想知道,即便你是我父亲请来的,这三年来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这才对嘛,剧本终于正常了。
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真心吗/难道你一次都没真正爱过我吗/这么多年的情与爱终究是错付了……
这才是标准苦情戏里该有的台词。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顾夜真想点支事后烟,边抖烟灰边语重心长地说:
弟弟,有些事情呢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说穿了总有人会破防的。
但面上顾夜还是一脸愧疚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
林庭沉默,似乎在消化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再次开口: 那么你对我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吗?
呃,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有你爹欠我的尾款麻烦你替他还一下?
对不起……林庭,真的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道歉。
林庭打断了她的话,语调略显疲惫。
他松开了捧着顾夜脸颊的手,转而轻轻抬起她的左手,目光落在她空无一物的无名指上,眼神晦暗不明: 我的妻子,为什么就是不肯为我哭呢?
不对劲。
后背的冷汗倏地被风吹过,凉飕飕地贴上顾夜的后背,冰得她一个激灵。
真的很不对劲。
以往的林庭,虽说眼角下有颗风流的泪痣,整个人的气质却是发自内心的正气凛然。
穿件中山装简直像精准下乡扶贫年的好同志,为人更如所林父所夸耀,是个教科书般的绅士。
哪怕在他们正式确立恋爱关系后,他也从未与她有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克制又彬彬有礼。
可眼前的林庭……
假若人的肌肤有消化功能,那么顾夜大概只剩一堆白骨了。
不行,计划有变,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林、林庭啊,我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来月事了,我先去趟……
顾夜,你是不想哭,还是不能哭。
虚拟皮。
一种没点关系都搞不到的新科技产品。
材质薄如蝉翼,戴上人脸就能实现无痛易容,仿真度连至亲都难以分辨。
而唯三的缺点就是违法、稀缺,以及——
人戴上就哭不出来。
用你现在这张脸。
紧紧相扣的手被他牵着一同划过她的下颚边缘,心虚后撤的脚步也被迫向前踮起。
你骗我是一回事,我相不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但现在,我必须相信你了。
可是,妻子、演员、逃犯,在这三种身份里,我到底该相信哪一面的你呢?
那一刹那,郊区白日的全部声响和气味骤然袭击——
人造光刺目、后厨锅碗嘈杂、菜叶的腐臭、食客的吵嚷。
全身每个毛孔都被打开,感官被放大到极致,剧烈的心跳震动血管。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顾夜一直信奉这句话。
可问题是,她的真诚,到底到了第几层?
就像谁都很难联想到。
在那天深夜的小巷里,将顾夜逼得走投无路的,既是一个年轻又正直的黑羽督察员,也是一个林庭。
而正常人站在林庭的角度也不会想到。
那个害他在未婚妻的生日宴上也要被上司致电训问的,既是一个狡猾又卑劣的在逃嫌犯,也是他的未婚妻本人。
她就像那《聊斋志异》里的画皮女鬼,在情郎王安旭背后自然地切换着两种身份。
是人亦是鬼,胆大妄为又毫无心理负担。
——但天地良心,顾夜觉得自己的负担不是一般大。
要是经济条件允许,她也不想同时打两份工啊
谁叫特殊线人报的门票价格实在昂贵,顾夜只能白天戴着虚拟皮做着林父的替身工作,晚上再脱下虚拟皮,用自己的真面目接点私活赚外快。
谁知好巧不巧那天她被兼职搭子出卖,好巧不巧来埋伏她的黑羽督察员就是林庭本人。
就好比去医院看肛肠科,结果发现主治医生是前男友,自己除了装不认识,做完赶紧捂着屁股走人她还能怎么办?
所以在方才躲菜篓子的那段时间里,顾夜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拿出最后一面虚拟皮,重新戴在脸上。
毕竟如果林庭真的抓到她,比起失手放跑的嫌疑犯,还是死遁的未婚妻待遇更好些。
结果你现在告诉她,她两个马甲一块掉了?
终于,顾夜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又已经发现到了第几层?
虚拟皮虽说仿真,但到底不比人皮,长时间罩在脸上闷热长痘还容易过敏。
即便如此,出于谨慎,顾夜在边缘区的这三年,除去做小偷小摸的兼职工夫,基本全天都戴着林父为她定制的那东西。
讽刺的是,这个秘密就连那位被她模仿的白月光本尊都不知晓,还以为顾夜是天生眉眼与自己神似,是命里注定的替身。
林庭看着顾夜,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
随后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是我认定的妻子,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隔着多少层伪装,我都会认出你。
说得倒是好听。
顾夜差点没忍住当场翻个白眼。
那天晚上要不是她机灵,耍诈脱身,他认定的妻子早被他大义凛然地抓去吃牢饭了。
似乎看出顾夜的想法,林庭叹了口气,终于松开那只一直牵着她的手,接着手腕一转。
宛若变戏法,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就挂在林庭的指尖,在顾夜眼前轻轻晃动。
看——
林庭抿出一个克制的笑容,这是三年前,我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不过直到它在前天的凌晨失窃,我才偶然发现它原来还有定位功能,嗯……应该算厂家的小彩蛋吧。
顾夜: ……
顾夜看着那只不久前被她塞给老板娘的大金表,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真的是前天的凌晨才发现?又真的只是小彩蛋吗?
直到这一刻,顾夜才悚然清醒。
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庭从找到她起就一直表现得那么宽容。
不是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冲昏了头脑。
不是因为天生情绪稳定、心胸宽广。
更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圣父附体,能无条件地原谅一切。
而是因为这场由林父一手策划,由她顾夜主演的骗局。
从谋划起就完完全全铺开在林庭的眼前。
父子的博弈里,她成了牺牲品。
嗯,父亲违法走私虚拟皮的事,我很早就在着手调查了。林庭平静地叙述, 一如既往地正气凛然,却让顾夜不寒而栗,这些年每一笔订单的模型数据,每一位买家的身份信息, 一直都在我手里。
还有我的那位发小,长期聚资聚赌并洗钱转移资产, 相关的犯罪证据我也在昨天整理完毕,正式提交给了有关部门。
林庭微笑了一下: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教材里的乌托邦,大多东西都只有表面光鲜,所以从很早我就知道你脸上的这张皮不属于你。
如果我想深究,那依据虚拟皮数据库里的模型,反向推导出你的真实面貌和身份信息, 对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说实话, 那个时候我并不关心那层虚拟皮下面的你到底是谁,因为不论是谁, 终究是父亲请来的演员,也是受害者, 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调查过你,也算是保留彼此的尊严。
而父亲既然喜欢当导演, 喜欢掌控别人的人生,作为儿子, 我当然可以配合他演出,演一场他想看的戏,直到……
他说着一顿,似乎后面的话更值得用心措辞。
顾夜干脆打断了林庭后边冗长的表白,替他总结道,你是想告诉我, 在这三年的相处中,你真的爱上了我?
不是请君入瓮, 诱敌深入。
而是他自己自投罗网,爱上了棋子?
这发展未免也太狗血,太理想化了。
而林庭没有直接回答。
他后退了一步, 站在顾夜面前,站在这肮脏、狭窄、堆满了烂菜叶和菜篓子的后厨小巷里。
然后,单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