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屋里的钟摆

陈砚生第三次在早餐盘里看见蛆虫时，没像前两次那样把盘子掀翻。

他坐在餐桌前，指尖捏着不锈钢勺，勺柄被手心的冷汗浸得发滑。

那些乳白色的小虫在煎蛋边缘扭动，细腿勾着焦脆的蛋皮，连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其实昨天医生刚换过奥氮平，说视觉幻觉该减轻才对。

对面的母亲正把热牛奶倒进青花瓷杯，蒸汽裹着奶香飘过来，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

她絮絮叨叨说着“今天要去复诊，王医生说要调药量”，声音像隔着一层浸了水的棉花，闷得人耳朵发涨。

“妈，蛋坏了。”

他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母亲的动作顿了顿，探头飞快扫了眼盘子，又立刻移开目光，手忙脚乱去拿他的盘子：“妈再给你煎一个，刚才火大了点，那是焦痕，不是……是蛆。”

陈砚生把盘子往回拉了拉，指尖冰凉得像碰了块冰砖，“我数得清，一共五只，有一只是断了腿的。”

空气突然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屋里撞来撞去。

那钟是父亲走之前在旧货市场淘的，深棕色木框裂着细纹，黑色的钟摆左右晃动，摆幅越来越大。

陈砚生盯着它，突然觉得自己也在晃——就像上个月躁狂发作时，他半夜爬上天台，张开胳膊跑着喊“能摸到云的温度”，现在却连抬手把盘子放进水槽的力气都没有，连呼吸都觉得胸口压着块湿海绵。

“先喝口牛奶好不好？”

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把牛奶杯推到他面前。

杯子里的奶面晃出细小的波纹，陈砚生垂眼，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里面碎成一片，像被锤子敲裂的玻璃，每一块碎片里都有只蛆虫在爬。

他想起上周在医院，王医生拿着他的病历本，指尖在“双向情感障碍伴精神分裂症状”那行字上敲了敲，说“得加心境稳定剂，不能再让情绪像过山车了”。

母亲在旁边掉眼泪，他却盯着走廊尽头的绿萝发呆，想不通那叶子为什么总朝着太阳转，明明墙根下更凉快。

现在那绿萝的影子突然浮在牛奶里，根茎缠着他的倒影，爬满了和煎蛋里一样的虫子。

“我不喝。”

他猛地推开杯子，牛奶洒在米白色桌布上，漫出一圈黏腻的渍痕，像张咧开的嘴。

母亲“呀”了一声，慌忙抽纸巾去擦，指腹蹭过桌布时，他突然听见耳边有人说“她在擦你的痕迹，想把你擦掉”——不是母亲的声音，也不是窗外的鸟叫，是那种像生锈的铁片摩擦的声音，每天都在他耳边转，白天藏在钟摆声里，晚上趴在枕头边。

“我没病。”

他对着空气说，指尖用力抠进窗沿的木纹里，指甲缝里嵌进木屑也没知觉，“是你们在骗我，是这房子在骗我。”

母亲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她的肩膀在抖，眼泪落在他的衬衫后颈上，凉得像冰。

陈砚生没动，眼睛盯着窗外的天空，天很蓝，云很白，可他总觉得那蓝色是假的，像有人用丙烯颜料涂上去的，风一吹就会掉下来，露出后面灰蒙蒙的铁皮。

墙上的钟摆还在左右晃，滴答，滴答。

陈砚生数着声，突然想起王医生说的话：“你的情绪就像钟摆，有时候摆到最高，觉得自己能飞；有时候落到最低，连站都站不起来。

我们要做的，是让它慢下来，找到中间的位置。”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不是钟摆，是钟摆上那颗松了的螺丝，早就没了固定的方向。

风一吹就晃，再用力一点，就会掉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一片又一片，连拼凑的痕迹都不会剩下。

母亲还在抱着他，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

他却突然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从煎蛋里来，从牛奶里来，也从自己的骨头缝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