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尸叫宋绫。
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1
破旧的水泥房坍塌得只剩半边,爬山虎无孔不入侵蚀着楼房残骸。
自从水泥厂搬迁走,这栋家属楼就荒废了,我蹲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丛边,点燃一根白烛。
兄弟,借个火呗。一个戴眼镜的鸡窝头走了过来,蹲在我一旁。
我递给他一个打火机,鸡窝头眯着眼,吸了口烟。
大过节的你在这点什么蜡烛呢。
祭拜我妈妈,三十年前的今天,就在这里,她被人杀了。
真惨,那你其他家人呢?鸡窝头问。
死光了,我爸过世了,心脏病,妹妹前几天跳楼了。
你呢?中秋节不回家吗?我问。
鸡窝头又吸了一口,将烟头放到脚下踩灭。
嗐,这不是不放假。
说着,他从身后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 李琦,跟我走一趟吧。
2
我平生第一次喜提银手铐。
鸡窝头叫陈钟,开着一辆白色的剁椒鱼头。他把警灯挂在车顶,不一会便开始呜啦呜拉。
蓝色的灯光在陈钟脸上闪过,他目不斜视,一路无言。
我真的只是去那里祭拜。
或许吧。陈钟看我一眼,不过我们找你暂时和宋绫无关。
我疑惑不已: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李莉,你的妹妹,我们在她的血液中检测出精神类药物阿普唑仑,据我们调查她并没有焦虑症,有焦虑症的人,是你。
3
你们觉得我杀了莉莉?
我可没这么说。
我是有躁郁症,也的确服用过阿普唑仑,但我没有给莉莉吃过,而且我有什么动机伤害莉莉呢?
很多啊。陈钟潇洒打了一把方向盘。
比如李莉死了,你就是你父亲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再比如,你和李莉并不是同一个母亲,而李莉的生母、你的继母周芳,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
4
我张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钟将我安置在审讯室,过了一会带着一位女警官走了进来。
我,我一直以为莉莉跳楼是因为职场霸凌,我整理她的遗物时翻出来她的日记,才知道公司里的人一直对她冷暴力。
我靠在椅背,揉揉眉心。
至于周芳,我和她不熟,你既然能找到我,肯定已经查过我了,我 1998 年就出国了,直到 2020 年才回来,回来后也一直自己住,去年莉莉因为工作的关系才到我家暂住。
陈钟坐在我对面,他还是鸡窝头的造型,端着一个银色的保温杯,笑眯眯看着我,女警官坐在他身边,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宋绫,你妈妈的朋友,死在你家里;李莉,你妹妹,跳楼身亡;周芳,你继母,失踪。
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总结一下。他笑了笑,打开文件夹,说说你妈妈、宋绫、李莉或者周芳?谁都行。
我坐回原位,警惕地看着陈钟: 我说了,我和周芳不熟,莉莉也只是在我家暂住,至于其他的你查不到吗?
陈钟拿过文件夹一页页翻着,随口问我: 你刚刚跟我说你妈妈是被杀的,怎么回事?
1993 年那年中秋,我记得妈妈和周阿姨慌慌张张地回来,说路上有人跟踪她,大约 6 点多的时候爸爸回来了,妈妈告诉他下午被人跟踪的事情,爸爸说没事,让我们不用怕。吃完饭后我早早睡了,后来不知道几点,我被一阵打斗声惊醒,我想出卧室,却发现卧室门被反锁了,我拼命拍打房门,却没人理我,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
然后呢?
然后我好像听到有人在低声交谈,再后来房门被打开,宋阿姨冲进屋里哭着抱住我,说妈妈死了,爸爸住院了,我冲下楼,那时天已经有些亮了。妈妈躺在地上,周围站了许多人,她的眼睛睁着,静静看着我,却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三十年了,我还是忘不掉那一日的场景,我痛苦地抱住头: 我以为是跟踪妈妈的歹徒杀了她,这么多年,这件事仿佛随风散去了一般。爸爸怕我伤心,不愿提及此事,妈妈娘家的亲戚远走他乡,甚至直到今天,也没人告诉我是否抓到了凶手。
陈钟挑挑眉,将一份复印件摆在我面前: 但是卷宗上写的是,你妈妈是自杀的。
5
泛黄的卷宗上,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故事。
我爸是城里最早一批下海经商的人,常年不在家,1993 年的中秋,他特意回家陪我们过节。
除了过节,他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想和我妈妈离婚。
他谈生意时不小心酒后乱性,而那个女人已然有了身孕。
他小心翼翼拿出离婚申请书,妈妈却像疯了一样殴打他,甚至用碎玻璃割伤了他的脖子,在他去卫生间清洗血迹的时候,却听到咚的一声。
他慌张跑出来,却只看到大开的窗户和地上的妈妈。
他捂着脖子去隔壁找宋阿姨帮忙。
可惜还是晚了。
6
我的手抑制不住微微颤抖: 怎么可能,我妈妈怎么会是,自杀的?
卷宗上写房间里确实有打斗痕迹,但是现场只有你父亲母亲的血迹,窗台上也提取到了你母亲的脚印。
怎么可能?我妈妈不可能自杀
我目眦欲裂,拼命翻着那沓记录着妈妈死亡的纸张: 其他证据呢?足印呢,指纹呢,一定有其他人进过案发现场,我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
陈钟拿走文件夹,翻到一页后递给我: 当时报案人说是自杀案,所以现场没有保护好,更何况那是客厅,就算有指纹又能说明什么?
我没理会陈钟,只飞速浏览着。
当年警方的调查十分详尽,他们从我家客厅采集了指纹,又搜集了附近几个厂子职工的指纹一一对比,纸上的名字大多是厂中职工。
直到我看到了一个名字:
周姜。
周姜是周芳的哥哥。
而周芳,就是那个酒后乱性,怀孕上位的小三。
7
我指着这两个字,一字一句: 你为什么没有调查周姜?我爸爸就是因为他妹妹,才要和我妈妈离婚。
陈钟瞥了我一眼,似乎说 1993 年他还光着屁股满大街跑。
我找到了办案的老民警,他说当年宋绫指认周姜就是白天跟踪她们的人,但是后来将你妈妈的死定性为自杀,自然也就解除了周姜的嫌疑。
难怪,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有抓到凶手。
我低声笑了起来,原来我妈妈,竟然是自杀的。
我妈妈不可能自杀。我双手撑在桌子上,一遍遍重复着,她还说等我放寒假带我去迪士尼。
没有证据证明你母亲是他杀。
没有证据就说明没有发生过吗?
陈钟沉默良久,缓缓说道: 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发生过。
是吗。我颓然瘫在椅子上,抬起头,电子表上红色的数字显示着 23: 39。
你也只是怀疑我对吧,你有证据证明我给李莉下药吗?就算我给李莉下药,你有证据证明药和她的坠亡有直接因果关系吗?陈警官,没有证据就趁早放了我,今天是中秋节,我还没来及看月亮。
8
今天是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
被放出警局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秋风带来丝丝凉意,头上的那轮月亮像盘子一样,散发着奶黄色的光晕。
如同妈妈离开的那天。
9
警方通知我去认领莉莉的尸体,死亡原因那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自杀。
和妈妈的一样。
每一起案件都像是一个节点,而这每一个节点,都与我有关。
不怪陈钟怀疑我,加上我,这些节点似乎能形成完美闭环。
可惜,他却没有足够的证据将这些节点串联起来。
没有线,只有点,如何成面。
火花莉莉的那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我没有为她举办葬礼,莉莉选择从高楼一跃而下结束生命,想来是对这个世界再无眷恋。
我独自一人捧着红色的木盒来到墓园,盒子上贴着莉莉生前的照片。
照片中,她扎着马尾,笑得那么开心。
我走到那块为她精心挑选的墓地。
背阴、无风、无水。
一切结束,从墓地离开的时候,一个人恰好正往上走,他穿着一身磨起边的黑色衣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我看着这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
或许,只是我的一个客户吧。
我耸耸肩,开车离开了墓园。
10
莉莉死了、周芳失踪,父亲留下的公司目前只剩我一个合法继承人。
我正式接手公司,并听从董事会的建议,拓展海外市场。
被冰美式填满的日子,让我渐渐遗忘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直到接到陈钟的一通电话。
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将我约在咖啡厅,我顶着黑眼圈,点了一杯冰美式,问他: 怎么?这次不请我去审讯室了?
陈钟的鸡窝头更加不羁了,他搅了搅面前的卡布奇诺,叹了口气。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看着这么丧呢?我问。
没啥,案件棘手呗。
我笑了笑。
对了,你最近看到过周姜吗?陈钟突然问我。
我顿了顿。
我怎么会见周姜,你问错人了吧?
陈钟没再说话。
可我却十分好奇: 你问周姜干什么?
你知道宋绫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谁的?她打给了周姜。
我怀疑自己加班加傻了,竟然有点听不懂中国话。
我试图理解陈钟的话: 宋阿姨和周姜?他俩竿子打不着啊,而且你要是有疑问,找到周姜问问不就行了
陈钟叹了口气: 周姜失踪了。
周姜失踪了?我有些诧异,周芳也失踪了?
是啊。
陈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呢?听说你最近接手了你爸爸的公司,怎么样,很忙吧?
我哑然失笑,不久之前,我坐审讯桌一边,他在另一边。
如今在咖啡厅,我们竟能像朋友一样聊天。
还行吧。
真是辛苦了。陈钟望向窗外,幸好周芳只是失踪,说不定哪天她就回来帮你了,对吧?
11
我猜直到现在,陈钟还在怀疑我。
他想拔出萝卜带出泥,只可惜,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萝卜,这些案子也不是泥。
宋阿姨的案子影响很大,想必陈钟压力不小,自从上次在咖啡厅见面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我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时不时去找陈钟,我们谈论天气、谈论生活、谈论宋阿姨案子的进展,像是一个认识已久的老友。
一个平静的午后,我刚走出警局,却收到了一条短信:
周芳在我手上,想救她拿 50 万。
周芳这么久没有现身,竟是被绑架了?
可是都已经这么久了,绑匪为什么现在才索要赎金?
疑问在脑海中盘旋,我马上回复短信: 你是谁?你给我发个视频,我要确保周芳活着才会给你钱。
不久后,那人给我发来一段视频。
视频中是一个凌乱不堪的杂物间,周芳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她身上还穿着一身酒红色的香奈儿外套。
我认得这件衣服,那是莉莉送给她的。
周芳头发凌乱,拼命嘶吼着: 放了我,快放了我
我跑回警局,陈钟看着视频,眉头皱在一起。
过了一会,一个警察匆匆跑了过来,对他说了什么。
果然是个黑号,你告诉他,你现在马上去筹钱。
过了十几分钟,那人发给我一个地址,我将手机递给陈钟。
他招呼众人,急匆匆跑走。
12
夕阳如血,洒向人间。
我提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走进一个老旧的城中村。
尽管十几位警察已经将这里包围,但我还是心跳如雷。
破旧城中村仿佛被遗忘在时光里,这里还铺着破旧的石板,石板边缘长满绿色的青苔。
狭窄的小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巷子最里面,是一扇破旧的防盗门,我将行李袋放在门口,转身正要走时。
吱呀一声,身后的防盗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
我握紧拳头,努力保持平静: 你,你要的。
进来吧。那人让到一边。
不要进去耳机中传来陈钟的喊声。
阳光穿不透这扇老门,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楚情况。
我扭头看了一眼,我知道破旧的屋顶上,正有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回过头,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屋子。
13
啪的一声,那人打开了灯。
你,你。灯光下,这张苍老的脸竟似曾相识。
50 万整,你数数吧。我把行李袋扔在地上,激起一地尘土。
不用了。那人穿着一身破旧的夹克,给我倒了杯水,喝口水吧。
不,不,我不渴。我四处环视一圈,眼神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周芳呢?周芳在这间屋子里?
嗯。男人点点头。
我能去看看她吗?男人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是默认,便试探着走向那扇破旧的房门。可就在将要打开房门时,男人却快步走来,结结实实挡在门前。
你要做什么?他问。
我,我就看看她。
男人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进了屋子,又将房门反锁。
怎么样了?耳机中,传来陈钟的声音。
我颤抖着走到餐桌旁,小声说: 我,我不知道,他,他进去了。
不过两分钟左右的时间,男人走了出来,灯光下,他灰色的夹克上黑了一片,血腥味争先恐后从那间小小的房间中涌出。
我噌地一下蹿了起来: 你,你,周芳呢?
男人打开房门,小小的杂物间里凌乱不堪,周芳被绑在一张椅子上。
她双眼紧闭,头歪向一边,外套上几个大洞,还在往外汩汩冒血。
啊我闭紧双眼,高声尖叫起来。
14
黑衣特警涌入狭小的屋子。
男人没想到我带了警察来,步步后退。
挣扎中,他弄翻了桌子,推倒了茶几,可惜,他还是没逃掉。
我站在石板路上,警方先是抬出周芳的尸体,然后押着男人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他浑浊的眼中燃起怒火,挣扎着想向我扑来。
幸好押解他的警察将他拽了回去,又给他头上套了个黑色袋子。
警车呼啸着开走了。
周姜,我们已经找他很久了。陈钟戴着白手套走到我身旁,找到了他,很有问题应该就有答案了,可惜我们还是慢了一步。
节哀。
他拍拍我的肩膀,也不等我回答,便走进了屋子。
15
周姜到案后,很快便承认了一切。
他杀了宋绫,因为宋绫敲诈勒索他。
他绑架周芳,因为想吞占周芳的财产。
陈钟告诉我的时候,我后背激出一阵冷汗。
父亲遗产的继承人只有周芳、莉莉和我,莫非他那天叫我进屋,是想把我也杀了?
那栋房子是周姜租的,我们在那栋房子中找到了一瓶开封的药,经鉴定正是阿普唑仑,药瓶上有他的指纹,可能他是从非法途径购入的,可惜他不承认。
我毛骨悚然: 你的意思是,莉莉?
陈钟垂着头: 如你所说,遗书、案发现场的监控、她的聊天记录我们都查了,药物作用或许会对她的精神状况产生一定影响,但她血液中的药物浓度确实不是致死量,从法律角度来看,她的确是自杀的。
我沉默良久,艰难开口: 你刚刚说宋阿姨敲诈他,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原因。他抬起头,眼中竟盛满了同情,李琦,你说的没错,你妈妈当年的确不是自杀的。
16
关于那晚门外的故事,我听到了另一个版本。
妈妈一向逆来顺受,但那天,她竟然破天荒地对爸爸动手,还用碎玻璃片划伤了他的脖子。
爸爸恼羞成怒,打红了眼,等他回过神时,妈妈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
他慌了,将手放在妈妈鼻子前,却没有感受到任何鼻息。
哪怕在这么紧急的时刻,他也是聪明绝顶的。
如果将妈妈送去医院,不论妈妈是否能抢救过来,都必然给他的事业带来灭顶之灾,可如果将妈妈伪装成自杀,他不仅能够躲过牢狱之灾,还能顺利和周芳结婚。
旁人不可信,只有周芳是他利益一致的共同体。
于是他打传呼给周芳,叫她喊上信得过的人来帮忙,并许诺事成之后,周芳就是新的李太太。
周芳叫上她的二哥周姜匆匆赶来。
那时周芳已经怀有身孕,受不了血腥味,就在门外放风。
爸爸和周姜进了客厅,他给周姜的手脚套上塑料袋,指挥周姜用妈妈脚上的鞋子在窗台上印下鞋印,然后他们一齐将妈妈推了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了争执声,似乎是有人和守在门口的周芳发生了冲突。
爸爸让周姜和周芳赶快离开,后面的事情周姜就不知道了。
可就在爸爸过世后没多久,一个自称宋绫的女人突然找到他,那个女人说当年她目击到周姜杀害我妈妈的全过程,并说她当年还在案发现场捡到了一枚周姜衣服上掉落的纽扣,如果周姜不给她钱,她就去告发周姜。
周姜本就是个打工的,有什么钱。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直接杀了宋绫。
他为什么要把宋绫的尸体扔到我家?我问陈钟。
大概他曾在那里杀过人但没有被发现,所以觉得那里比较安全。监控记录、抛尸所用的袋子以及现场留下的脚印都对上了,他的确是杀害宋绫的真凶。
竟然,是这样。
在妈妈走后,宋阿姨还曾照顾过我半年。
可她明明知道我妈妈因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