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

侯府被抄家了我才知道。
自己是流落在外的三小姐。
侥幸逃生的管家拿着银子和半枚玉佩来寻我救人那日。
李家热闹得很，李子硕中了举人。
正重新议亲，不要我这个童养媳了。
我也不稀罕。
背着包袱翻墙逃的时候，撞见李子硕的狐朋狗友们，得趣儿地看着我。
他们合伙诓骗我下狱，关了好几天。
而今又似发现了新玩意儿:
别拦着，看她能跑哪儿去。
我赌不出三天，她就会回来跪着求子硕兄。
我赌两天。
说不定今晚都过不了……
1
什么贪墨。
什么谢宋两家连坐。
什么谢老爷子恩情，唯一活下来的谢家公子万不能让他死。
自称是宋管家的人，临死前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我半句都没听进去。
眼巴巴地看着手里的银子。
我有钱了
等会儿定要将银子扔在李子硕脸上，正大光明地离开。
顿觉浑身爽朗。
哎呀，妙哉妙哉。
手里搓着银子，昂首阔步往回走。
不对。
我又盯着银子仔仔细细地看。
与我们寻常用的不大一样。
李子硕这人讨厌死了，借据便是诓我签的，若是再以银子不同，借机刁难，那可不行。
我将样式画在纸上，去找林婆婆，她年轻时在京城做过活，什么都懂。
银锭上圆下窄，背后刻有小小的十字。
哎呀，你哪儿瞧见的?林婆婆看着画纸惊讶得很。
我满肚子疑惑和犹豫，没有道出实情:
就……见着别人手里拿的，觉着好奇想来问问。
大概是脸上的心虚太明显，林婆婆顿时严肃:
秋儿，这是奴银，专门用来买卖奴隶的，你万不能因为和李公子那点小事，就犯糊涂将自己卖了。
我自幼无父无母，被李家捡去做童养媳，林婆婆住在隔壁，看着我长大，也知道我和李子硕那点破事。
这世道，没有家世，没有钱财，又是女子，孤身一人如浮萍被人欺。
秋儿，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至少留在李家，你还有口饭吃。
可是这饭，是夹生的，我咽不下去呀。
我抱着银子，心情沉重。
和李子硕才不是小事。
今年他乡试中举，李家人高兴，我也跟着开心。
浆洗、打络子、绣花、裁衣裳……年来，忙得手不能歇。
我也养出了个举人，说不定日后还能高中状元。
欢欢喜喜做了新腰带去寻他。
李子硕和他朋友们，正喝得高兴。
瞧见是我，有人打趣道: 李兄，是你家小媳妇儿。
哟，亲绣的腰带啊，莫不是怕我们李兄中了举人，日后不要你了?
从前也常有人玩笑，我是李家的童养媳。
每次他都笑着颔首，道一句: 秋儿还小，等她长大再说。
可那天，李子硕却蹙着眉: 不是给过你银子吗，怎么还穿烂衣裳，丢人现眼。
我揪着补丁，不知所措。
他给的银子不多，连买缝腰带的银丝线都不够。
扔了腰带气呼呼往外走。
一直到无人处，才瞧见他追出来。
李子硕软下声: 秋儿，刚才那么多人看着呢，别生气。
我没有理他。
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识字，可见外头裹着红封，刚才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羞红脸问:
是婚书吗?
签字按印我就告诉你。
2
秋儿两个字我会写。
李子硕教我的。
按下手印。
背后忽然笑得好大声。
是刚才和他吃酒的朋友。
秋儿姑娘，你可知刚才签的是什么?
借据。
有人大声念出来:
今，李府清算，孤女秋儿，年来吃穿用度共计五十两，限十日内归还，如若不从，贬为洗脚婢。
洗脚婢我才不要做洗脚婢。
昨儿个我才听说张地主家的婢女，多吃了一口鸡肉，就被夫人给打死。
李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主，日后要有了新妇，那我岂不是要比现在还吃得少。
窝在床上哭了整晚。
我不信李子硕当真会为五十两银子为难我。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十日后，我交不出钱来。
李子硕又拿着纸要我签字画押。
我估摸是卖身契。
背着手不从，惹恼了他:
我以后是要做状元的，镇上的媒婆排着队给我议亲，你当真以为我还会娶你一个无父无母、大字不识的野丫头做妻子?
念在你对我有情，才没赶你走。
去你爹的情，谁成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
气急了，我一口唾沫星子吐他脸上:
呸不嫁就是，我也不要给你们李家做洗脚婢
行，跟我作对，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够了。
他将借据交到官府。
衙役们把我押着丢进牢里。
里头日子不好过，蛇虫鼠蚁一窝，一天只有一顿饭吃，还是馊饭。
发霉的馒头咽下去，不到半个时辰，肚子疼得我在地上直打滚。
衙役们听着烦，一盆冷水泼进来。
隔壁关的犯人见我这般，伸手又把落在地上的半块馒头给抢了。
生生熬过七日，我以为自己怕是要死了，强撑一口气，赶紧求佛祖，下辈子投个好胎，实在做不了人，做地主家的狗也行，骨头上的肉都比我碗里的荤腥多些。
可衙役却将我放了。
李家不究，日后好好做人。
李夫人念我身子骨还是好的。
从牢里出来，准我在床上休息。
送饭时，她叹了口气: 从前我也没想过硕儿会是文曲星下凡。
你也怪不得他。
等好了，乖乖去认个错，日后硕儿当上状元，我做主让他纳你为妾，洗脚婢就是说着玩的，听话。
我没吭声，就着眼泪下饭。
我是要好，好了才有力气逃。
3
青石镇十余年来，就李子硕一个举人，李夫人打算明儿个举行贺宴。
什么李府，就是个一进一出的小院儿，又没护卫，人多眼杂，翻墙就能走。
往哪儿走我都想好了。
东是京城，南有宁州，北不能去，北地苦寒，我担心还没找到谋生的法子就先冻死了。
可宋管家说，奴隶市场在北边。
林婆婆也说，没家世，没银子，到哪儿都会如浮萍被人欺。
看着手里的玉佩。
当真要去买那谢公子吗?
若不，拼好玉佩，我再悄悄去钱庄，将珠宝赎出来私吞了。
就这么定。
银锭和玉佩贴身藏着，背着包袱整夜没睡着。
翌日。
鸡刚打鸣，就有媒婆带姑娘借贺宴来相看。
刘家二丫长得水灵，还乖巧，一双手嫩得跟葱似的。
王家大姑娘，屁股翘得能顶起水壶来，一看就是生儿子的料。
就连地主家的小女儿也跟来凑热闹。
李子硕的朋友瞧见我，嘴里没好话:
哟，今儿舍得穿干净衣裳，可我们李兄瞧不上你，要不换来我家做童养媳。
瞪着我做什么?说实话也生气，是不是牢饭没吃够?
......
我咬碎后槽牙没理他们。
溜进厨房偷了包子和馕饼。
直到巳时。
院子里越发热闹。
李子硕忙着吟诗作对逗姑娘们开心。
李夫人则被其他妇人们围着，请教如何教出举人儿子。
我紧了紧包袱。
特意选了棵最茂盛的树。
刚爬在上头，不巧又撞见他那些朋友。
许是喝了酒，走路摇摇晃晃，朝我喝道:
哪儿来的小贼?给爷下来
什么小贼，不是秋儿姑娘吗?
我没理，左右除了他们也没人瞧见，跳下墙就要跑。
又听见里面传来揶揄的笑声:
追什么，看她能跑哪儿去。
我赌不出三天，她就会回来跪着求子硕兄。
我赌两天。
说不定今晚都过不了。
哄笑声置于脑后，连头都没回，一路跑出青石镇。
——
李子硕被姑娘们的热情冲昏了头。
满身挂着香囊，也喝了不少酒。
一步三晃走到这边来。
干嘛呀，过来接着喝。
刚看到......
有人差点说漏嘴。
李子硕不耐烦地打断道: 看到什么?
地上刚好有一截刚踩断的树枝。
翻墙小贼?
等我以后考上状元，当了青天大老爷，把那些贼都抓了
走，继续喝酒。
4
阿嚏
果然越往北越冷，唯一的两件衣裳我都裹在身上。
吃了三个包子，半块馕。
总算走到奴隶市场。
厚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息。
比青石镇府衙牢里的味道还要让人作呕。
到处都是断手断脚的人。
姑娘卖我，我会做饭，还会唱曲儿。
谁让你说话啦
阵阵惨叫。
顿时生出退意。
血淋淋的皮鞭，下一瞬伸到我面前来。
你买谁?
望着上面还滴着血。
我咽了口唾沫: 买买，买谢，谢……
呵，姓谢的?那人冷哼了声。
下巴指了指最里头趴在地上没动的人:
姓谢的就他，一百两。
我壮着胆子走上前，看不清样貌，但露出来的皮肤没一块好肉，该不会是个死人吧。
还，还有没有其他姓谢的?
没有
鞭子上的血滴答滴答: 爱买不买，不买就滚
买买买，我买。
宋管家给的银子刚好一百两。
开锁。
谢公子像沙袋一样被丢在我面前，摔得这么重，连指头都没动一下。
该不会是真死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死了就死了，那半枚玉佩，万一就藏在他身上呢。
好不容易拖着他走出去。
四下无人，从头开始找。
没有
怎么可能。
莫非在亵裤里面?
扯了腰带，就要翻。
不行，我堪堪停住手。
若是真死了，可冒犯不得。
他先到阎王殿，万一告我的状怎行?
可是就那里没找了。
我想了五息，咚地跪地，双手合十:
苍天在上，谢公子明鉴，我也是万不得已，只为求一条活路，并非有意冒犯。
磕了三个响头。
我捡来根树枝。
挑开裤头，刚要去掏。
手腕突然被人扼住。
浑身一颤，就对上谢公子幽幽的双眸:
你在做什么?
我……诈，诈尸?
不对，他没死
只见他松开手，有气无力地挪了挪身子，靠着身后的树枝坐起来，上下打量着我，最后将目光落在我手臂上。
那儿的袖子缺了一块。
先前为了拖他出来，记不清摔了多少次，磨坏的。
恍惚间想起李子硕那些朋友笑话我。
可这位谢公子，浑身上下比我还破，顿时又有了心气儿:
看什么看
他这才将目光移开，又盯上我的包袱: 宋家三小姐，有吃的吗?
呵，想吃东西啊。
那好办。
扔掉树枝，我也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个肉包子来，掰开半边，在他的鼻子前晃了晃，学着衙役恶狠狠的嘴脸:
既然知道我是宋家的人，想要吃东西，就拿半枚玉佩来换。
否则有你好受的
等了五息。
噗......
你笑什么?
是肉包子不够诱人?可平日我都吃不到。
那定是我不够吓人。
也对，身上瘦不拉几的，哪儿比得上衙役们的一身横肉。
总之，你想吃东西，就要把玉佩给我。
不在我身上。
什么
我急得从地上站起来: 你们骗我
这倒没有。谢公子解释道: 在奴隶营是要脱光衣裳验身的，若我带在身上，迟早会被他们收去。
那在哪儿?我问。
京城。
带我去。
他叹息: 你得先给我吃东西，伤好了，才有力气带你去找。
见我还是不给他吃的，他又道出玉佩上的图案是蝙蝠，合在一起可呈五福捧寿。
还顺带提了嘴，是宋家大小姐，就是我姐姐宋瑶卿赠给宋老爷的生辰礼。
瑶卿、瑶卿，真好听呀。
5
我没舍得把包子给他。
馕饼沾水也能填饱肚子。
足足吃了一整个，谢公子才有力气站起来。
他的脚受了很重的伤。
步履蹒跚地往镇上有人烟的地方走，走了一半路程，地上开始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瞧他龇牙咧嘴的，别又疼晕过去。
我想说些话，或许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愣片刻，才道: 谢知翊。
你呢?
秋儿。
宋秋儿?
我脱口而出: 没有姓。
冠姓是件很严肃的事，以前以为能嫁给李子硕，那我就叫李秋儿。
他们又说我是宋家人，可宋家没养我半分，为何要跟着姓。
等拿到珠宝再说吧。
这一聊，像是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谢知翊说，此次两家的祸事，是当朝太子一手策划，为的就是削掉瑞王的左膀右臂。
宋家男丁皆被斩首，女眷没入青楼。
谢家流放，谢老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弄到奴隶营，有机会被人买出来。
放在钱庄的东西，不止珠宝，还有两家被冤枉的证据。
证据什么的我不在乎。
那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宋家三小姐?我问。
他蹙眉: 你当真想听?
有点儿，不然以后拿到珠宝，我用着也不安心。
好。
谢知翊说，是宋夫人生下宋瑶卿后，家中妾室生下长子，宋老爷喜欢得很，自古以来，世子立嫡亦可立长。
宋夫人心生嫉妒，所以在第二次生产时，买通稳婆用男胎将我换了。
自然，这些都是下大狱时的肺腑之言，宋夫人告诉他们我的手臂上有一块褐色胎记。
我摸了摸肩，眼底有点酸酸的。
哭了?
我别过脸去: 没有。
谢知翊，做宋家的小姐要花不少银子吧，宋瑶卿一年有五十两吗?
他微怔: 有。
我今年十七岁，满打满算，他们该补偿我百五十两，也不知那些珠宝换成银子够不够。
说着话，路走得当真快些。
越过河流，对面就是镇上了。
等他养好伤，还得挣银子赶路。
事先说好，谁挣的钱谁用，赶路就我四他六。
毕竟我也算救了他的命。
没有纸笔，立不了字据，击掌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