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书店就是如此。
老板苏遇,36 岁,独身,话很少,是个漂亮、神秘的女人。
不过,往以前看,那可是另一个故事。
小时候她会偷偷往同桌的喝水杯里加盐,等着体育课后那个小胖子满头大汗一饮而尽,随后吐着舌头说不出话,而苏遇坐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苏遇,从小就不是大家以为的文静女孩儿。
大学毕业,苏遇去报社当记者,在社会新闻部从打杂到一线调研,最终开始独立采访,逐渐在工作上独当一面。
职业习惯养成了她敏捷的思维和干练的语言,见多了人间冷暖,曾经的年少顽皮慢慢褪去,而与生俱来的敏感让苏遇开始对他人的遭遇产生更深的理解和同情。
让人意外的是,就在苏遇做记者的第十年,在她职业生涯蒸蒸日上时,她忽然辞去了一心热爱的工作。
周围的人一片哗然,大家不知道她放弃的原因。
只知道,苏遇的最后一个采访是关于一个七岁小男孩儿,名叫丁睁。
不久后,苏遇在城市的拐角开了一家书店,没有招牌,只有一副画摆在大门右手的橱窗里。是苏遇自己画的水粉画,画布上一颗鲜红的石榴成熟裂成两半,红色、饱满的石榴籽散落在旁边。
久而久之,大家知道在巷子的拐角处有一间石榴书店,只有一个漂亮的女老板。
有一天来了一个店员,叫阿来,帅气又沉默。
店外是繁华的街市,店内静静流淌的时间带着书香,格格不入的沉默氛围让人觉得一道门隔开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反差带来好奇,产生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女老板总是在角落里看书,她从不主动和进店的客人打招呼,偶尔眼神交流,目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她会报以微笑,像午后林间隔着枝枝丫丫洒向草地的阳光,和煦却不强烈,让人感觉很舒服。
陪着苏遇的是一盏一米多高的落地灯,银色的底座,洁白的灯罩,没有一丝装饰,特别干净,透出温暖、明亮的光。
光照下,身影映在旁边的白墙上,让人产生错觉——整个书店被包容在这一盏灯里,灯光温和蔓延向四周,空气和人影偶尔轻轻摇曳。
阿来每天都会细心擦拭这盏灯,从不怠慢,也许下一秒苏遇便会推门而入。
那盏灯就是苏遇的影子,她回来时,灯总是亮着。
石榴书店总是这样平静,唯独一件事——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半个多月甚至一个月,女老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对唯一的店员阿来也没有只言片语交代。
而她每次回来得都很突然,却又如此自然而然——她背着那个白色的单肩帆布袋走进来,脱去外套和帆布包一起挂在衣架上,然后走去书架把错误的书重新排列好,一言不发。
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这么久。
她只是出去买了杯咖啡,顺便用沾了耶加咖啡的吐司喂了宠物店门口那只橙色的长绒猫,随后在午后阳光的梧桐树下慢慢走回石榴书店,她离开只有一杯咖啡的时间。
而阿来则一直默默守候在石榴书店,当看见与阳光一起推门而入的苏遇,他那与年龄不相符的一贯平淡的内心都会涌出一股热浪,激动又疑惑。
他很想问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如此信任地把店交给自己不闻不问?接下来还会走吗?
不过,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每次走近她,看见她轻轻朝自己微笑,阿来就再也说不出想问的话,那个淡淡的微笑,包含着想要的答案。
在石榴书店里,就连秘密也变得温柔。
阿来,原本不叫阿来。
阿来第一次出现在石榴书店,是个明媚的四月清晨。
天气还有些早春的凉薄,但是太阳却很明媚,是那种在南方春天难得的云高天青。
阿来是个看起来很精神的小伙子,长相帅气,剑眉、大眼,鼻梁高挺,皮肤经过长期的日晒,有点黑,年纪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但他的眼中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神色,像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士兵眼中拥有的坚定,又似一切与我无关的冷淡。
他穿着一身墨绿的工装,上身只有一件厚衬衫,下身的工作裤裤脚收紧,看起来很精干。贴着头皮的短发神清气爽,这么短的头发应该刚理不久,好在阿来的脸型比较长,人又清瘦,所以头发这么短倒不觉得难看,让人觉得头发的主人不想在打理头发这件事情上花费时间和精力。
他背着一个 60 升的黑色大包,是那种户外登山的专用包,装得有点鼓,让人猜测他像是刚从内蒙古草原回来,又或者去了青海徒步,这个包里一定装满了野外生存用品,否则在这样的城市里行走,谁会背着这么大的包呢?背包表面有一道斜向上的倒钩形状泥浆,像是被车溅上去的,增加了猜测的可信度,这个小伙子一定在野外有过一段有趣的经历,或者这是个有故事的年轻人。
初见的第一印象,两个字: 帅气。
第一眼看到阿来,苏遇正要开店门。她拿着抹布走出门,打算将橱窗玻璃擦得干净些,一推门,看到一个像是刚从野外归来的年轻人站在街对面,他的外表吸引了苏遇的注意,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个年轻人巨大的装备让人觉得他似乎是远道而来路过这里,但是他身上的干净整洁又不像是大多数旅人风尘仆仆,反倒像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要去见什么人。他和这条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的行头和他的外貌有些格格不入,又恰到好处。
苏遇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又说不上这种奇怪究竟怪在哪里,那是种与周遭不协调的存在,少了这条街上惯有的行色匆匆,也没有手持咖啡飘香的衣裙,更没有西装革履却始终讲不完的电话。他站在街角,似在观察周围,但这种因没有目标而显得不紧不慢的状态让发现他的人被吸引。
一瞬间,两双眼睛就碰到了一起。谁也没有躲闪,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
那绝不是爱情,和彼此喜欢或者所谓一见钟情完全没有关系,或者说是他们的气质吸引了对方,一个想要走,一个想要停,而在这一刻,想走的人看见了一直在走的人走进来,想停的人看见了心底期待的停顿就在眼前。
有人说,人其实就是动物,闻着味道相似,就会聚在一起。也许在这一刻,他们闻到了彼此身上的似曾相识的气味。
他们是同一类人。
苏遇笑了下,站在街对面的阿来也笑了。
随后,阿来穿过马路,走了过来。
意外的发生,就是它根本不在乎你有没有准备好,它就任性地来了。
当阿来走过马路,向石榴书店走去,在他的右前方更靠近苏遇的地方,一辆手扶电动车忽然失控冲上台阶,向着苏遇的方向冲去。骑车的是个小伙子,他大声惊呼着,极力控制着车把,但是似乎没有什么作用。阿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左侧拉住车把,两个人的合力使得前轮被抬起,随着左侧的力道大增,车子在空中停留了五六秒后,向左摔倒在石榴书店前的台阶上,前轮在空中不停转动着。随之倒下的还有阿来和骑车的小伙子。
这惊险的一幕让路过的行人都惊呼一声,苏遇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有点懵,好在车子被及时控制住,她快步走向摔倒在地的两个人。
怎么样?苏遇紧张地询问。
倒在地上的两个小伙子,身体素质都不错,身手也够敏捷,虽然都随着车子的重量被甩在地上,但又都巧妙地躲过了车身砸下,看样子似乎没有大问题。
对不起啊,吓到您了车主小伙子抱歉地说道,抽出压在座椅下的左脚,鞋子被卡掉了。他站起身,随后又单脚独立穿上鞋子。他转身向着阿来,太谢谢你了,兄弟,否则不知道要出现什么状况。他伸出右手,拉了一把阿来。
阿来顺势站起来,他没伤着,只是电动车连驾驶员的重量着实不轻,再加上他本身背着的包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摔倒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了下: 车子看来是要修了,修好前别骑了。随后,帮小伙子扶起车,车还能动,小伙子再次表示歉意和感谢后推着车走下台阶,向着市区的方向走去。
阿来拎起脚边的大包。
苏遇走上前,说道: 谢谢你啊,否则……她笑笑,手心向上摊了一下,头向左侧歪了歪,代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意思。
阿来沉默着,没说话,微笑了下,摇了摇头。他向书店望去,问道: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苏遇卷起原本打算擦窗户的抹布,打开了店门,首先走进书店。她打开所有的灯,店里营业的时候这些灯都开着,只有一早和晚上关门时才会关掉,只留一盏门厅的长明灯,或许总有些人需要点亮光,这是苏遇的习惯,是她特意装在在廊前门头上,会泛出微黄色的光,自开业第一天,这盏灯就总是亮着。
店不是很大,书却很多,摆放得很整齐。像所有书店一样,在进门醒目的位置,有畅销书展示台,只是那个时候阿来还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畅销书,都是苏遇按照自己的心意排列的,与那些榜单或者网站高销量的书没有关系,即便重合,也实属巧合。
进去第一眼看到的颜色以原木色为主,书架是原木色,收银台是原木色,两把椅子是原木色,还有一把也许是用于取放在高处书籍的梯子,也是原木色配着金属。各类书星星点点交错在书架中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和独立。
如果说还有些其他的搭配,那就是收银台上铺着的天青色台布和遮挡在一扇门前的天青色门帘。这种天青色,阿来在湖北的矿山上见过,当地出土的绿松石就有这种颜色。
他喜欢这里。他的嘴角放松,自然向上扬,上下排牙齿轻轻碰到一起又分开。他的整张脸变得愉快,脸部的肌肉很放松。
苏遇望着阿来,拉开门口边柜的一个小抽屉,取出一小叠纸巾,然后走进收银台里,取出一个托盘,把纸巾放在上面,又拿出一个杯子和一瓶矿泉水,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碟子,在里面放了几片桃酥和黄油饼干。
我这里椅子不多,不介意就坐在这里吧。靠近墙边有一个小小的原木高脚桌,苏遇指了指放在旁边的椅子,把托盘摆在高脚桌上。
谢谢。阿来将黑色背包取下,放在收银台边的地上。
这是你的店?
是。
只卖书吗?
可以这样说。
我刚走过来,这一路好像没什么书店。
隔一条马路,还有一两间,但是他们卖一些艺术类的专业书籍。
阿来,回头看了看店里,和苏遇对视了下,露出微笑,拿起饼干吃了起来。
你是路过这里吗?
是的,原本只是到处走走。
看你的装备,像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你,从哪里来?
阿来咽下最后一片饼干,拿起矿泉水仰头喝了两口,拧紧盖子——眼睛深处泛起一丝光亮,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透着些许愉快的喉音,说道: 赤峰,我刚去了内蒙古的赤峰。
是去旅行还是工作?
不同于上一个问题,阿来并没有马上回答,愉快的声音也似乎压低了一些。
既不是旅行,也不是工作,我,就是到处走走。
听起来很有意思。看出阿来的犹豫,苏遇没有再问。
这时,门开了,走进一个年轻女性,留着长发,戴着眼镜让她看上去很斯文,典型的城市上班族,穿着休闲西装和黑西裙,拎着一个质地很好的黑色皮包。
苏遇走上前,轻声打了声招呼,这是店里的常客。她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因为喜欢石榴书店,有时间的总会来逛逛,也会请苏遇帮忙找一些市面上不常见的二手书。今天,她就是来拿之前预定的书。
苏遇走进收银台,从收银台下的柜子里取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只看到上面有几个烫金的字,看似是硬封面的精装书,然后熟练地拿起一张牛皮纸简单包装了一下,封上透明胶,递给女顾客。
这次的书很难找,真是麻烦啦
还好,恰好认识一些做旧书收藏的朋友,所以还比较顺利。苏遇扫码,收钱,送女顾客出了门,向阿来坐着的方向看了看,没说什么。
就这么平常的一个早上,在这样一个平凡的书店里,阿来的心里却产生了汹涌的波动。这是他好多年不曾感受到的平常。那些个无数难以入眠的夜里,他一直渴望和想象的平凡,竟然就这样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普通早晨,猝不及防地与之相遇,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这份平凡是那样满满当当,实实在在填进阿来心里的窟窿。一点一点,像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流进去,沉甸甸、密密匝匝,填满了所有空隙。
曾经有多少次,在四川的深山里,在云南的洱海边,在西藏的青稞丛中,在新疆库尔德宁的云杉林中……在那些风餐露宿、独自穿行或者仰望星空的时刻,阿来都不曾想起的过去,在这一刻却断续跳了出来。那些闯入的片段,像一只狡猾的猫咪步履匆匆,在各种回转中跳跃。
……阿来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当地的中学里当老师,爸爸教语文、妈妈教音乐。
爸爸有个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毕业后去了南方,发现了培训市场的巨大利润,于是撺掇阿来的父亲一起开公司,主营培训。
阿来的爸爸是个学生喜欢的青年老师,他文质彬彬,在学生面前没有架子,他有点舍不得那帮整天围绕着他问东问西,说着说着就天南海北聊天的学生,所以他犹豫着要不要答应。
总有些选择会有人帮你做决定。正好赶上学校竞聘,业务强资历浅的父亲输给了同在一间办公室有事没事就找领导沟通业务、第一个到校帮老教师倒开水的同事。阿来的父亲倒也没有特别失落,那时候的他年轻,对于体制内的失望和对于金钱及闯一番的渴望,促使阿来的父亲很快接受了同学的建议,下海经商。
一开始,主要就是自己招生自己教,但是由于阿来父亲业务能力强,为人和气、口碑好,生源不断,后来就又招募了更多的老师,自己转而进入幕后做管理。教师越聘越多,教室越租越大。
公司流水可见地源源流入,阿来家也从原来的一间半的筒子楼搬去了新盖的商品房,再后来换到了容积率低、每家都有绿化带隔离保持隐私的别墅区。
家里条件好了,妈妈便离开学校,承担起对阿来的教育和对家庭的照料。
阿来呢,是个成绩好、长相帅的男孩儿,短跑、篮球一样不差,学习成绩又有父亲提供最好的资源加持,所以一直名列前茅。这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
终不可能所有的幸运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阿来所有的幸福在一个傍晚戛然而止。
……
直到出现在石榴书店,他已经和家人断了联系好几年。
有很长一段时间,阿来的生活空虚得搬光了家具的房间,什么也住不进心里。只有一直走在路上,在阳光下,才能感受到热量。
……一帧帧回忆停下来时,阿来看起来有点紧张。
他想要在这里停一停。
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这个要求似乎不那么合乎情理,也许会被立马拒绝。但是,他仍旧想要试一试。
这几年在外行走的日子,他碰到过太多次的拒绝。阿来可以接受,别人的拒绝总有他们的理由,所以在被拒绝的当时他并不会特别失落,事后也很快就忘记。只有那么几次,会浅浅地留在记忆中。
我,可以留下来吗?阿来看着苏遇,声音不大,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点惊讶,他愣了一下,内心里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说出了口,是的,他说了。当他确认后,除了期待,还有一丝放松。终于说出口了。
你是说你要留下来?苏遇站在收银台后,抬起头,透露着些许惊讶,眉毛向上轻挑,头轻轻偏向左边,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阿来吸了一口气,说道: 是的,并径直看向苏遇。
你说的留下是指什么?
我想留在你的店里,我可以工作,嗯,你觉得我可以做的任何工作。其实我也有点惊讶,原本我只是想看看,但是现在我想留下。你先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就是今天早上在街角看到了你的店,然后吃了你店里的饼干,现在我想留下来……,阿来的话有点乱,表达得有点急切,他怕莫名其妙提出的要求让苏遇紧张,但是他自己却说得越来越紧张。他的眼睛透露出焦急,双手不安地捏紧拳头又放开。
苏遇,还是那个敏感的苏遇,她思考了一下,没有回答,转身走出收银台,来到阿来面前。她拉开他身旁另一把原木椅子,坐上去。
我不能马上答复你,毕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想知道得更多。苏遇有力地说,让人感觉到她是个思路清晰、冷静可靠的人。
阿来反倒放心了一些,他要告诉她更多一些。
你来问吧,我来答。
我需要你说真话,我希望你的话值得我信任。
好。
你说,你要留下,是要长时间或者一段时间留在我的店里?
如果可以,我想试试。阿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留下?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刚才,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我想留下。我在外走了很久,我从没有特别想要在哪儿停留,可是,刚才,还有现在,我真心想要留下,很强烈,我,甚至没有想过我会说出刚才的话。
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毕竟你只在这里呆了很短的时间。嗯,你不要介意,我这样反复问你,因为你提出的想法,嗯……苏遇想了想,歪了一下头,实在有点不合乎常理。
我明白,我可能提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可能就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刚才,我看到你们谈论买书,这对你而言,可能再平常不过,但是我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平常。对,就是平常。这个感觉很奇妙,我觉得这样的存在对我而言是特别的。这是很久以前我有过的感觉。阿来开始平静,他说这番话没有说服任何人的意图,他只是说出了此刻心里的想法,这种感觉汹涌而且强烈。
你从哪里来?
赤峰。
之前呢?
云南、四川、贵州,还去过新疆、甘肃……阿来没再往下说,觉得没必要,这几年走过的地方很多,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地。
你,一个人吗?
是的。
你的家人呢?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阿来,他咬了下牙关,明显看见两腮鼓了一下,我很久没见他们了。
稍许的沉默,苏遇看得出这是他不愿触及的话题。每个人都有秘密。
直觉有时可以让你相信一个人。阿来给苏遇的第一眼感觉: 这个小伙子至少真诚。而刚才危机关头他下意识的反应,也足够说明他的善良。即便在这急功近利的时代,我们经常以价值判断是否值得的标准下,善良在大部分时间还是足以打动我们的理由。
你想要呆多久?
不知道。
听到这样不确定的答复,苏遇反倒觉得眼前的男孩是一个诚实的人。
你,不要担心,阿来看出苏遇的犹豫,我不是坏人,如果你觉得为难,我一会儿就走。随即,露出微笑,尽力掩饰尴尬。
看着阿来,苏遇忽然想到了石榴树,以及那个问她见没见过石榴树的男孩儿。和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一样,他们都让苏遇产生了同一种感觉——人生的某个瞬间,我们总会遇到一些人,没有理由,很自然地产生关联,和莫名地信任,甚至有点不可思议
你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
我……曾经犯过一些错误,我,高中没毕业。和一开始脱口而出想要留下不一样,又似乎相同,这也是未经思考就说出来的话,他有种毫无保留剥开自己的想法,虽然伤疤很痛,虽然他从不主动去翻动它,但是此刻他毫无保留,就好像要把自己放在太阳底下曝晒,曝晒走这一路所有的阴霾。有种不管不顾的痛快,即便是痛。这是种久违的感觉。
也许在阿来说出来前,苏遇就已经想让他留下,这个年轻孩子身上吸引她的不是他的特立独行,而是他的真实。他挑起眉毛的样子和眼睛里蒙着的那层淡淡的伤感,都让苏遇回到某个过去的时间。让他留下,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他路上的一段路过,而对于苏遇,可能有些别的意义,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
两三分钟的沉默,给了两个人一些思考的时间。
我的店里,没有什么帮手,你需要做很多事情,整理书籍、打扫卫生、搬运东西、或者招待进门的客人,不仅这些,还有随时产生的其他工作。
阿来笑了,咧开嘴、露出牙齿的笑容。他的说话声都很好听,他的笑容看着有点憨厚,自带从心底发出的开心和真诚。
对了,你是不是没有地方住?
嗯,是的,我可以住在店里吗?打地铺也行。早上我会在开店前都收拾干净。
店里有个小仓库,就在收银台的后面,你可以收拾一下,里边应该够支一张单人床,后边还有一个小的卫生间,但是,你每天必须在七点前收拾妥当。一般我会七点半到店里,做些开店的准备,大概一个小时候,我会打开店门。另外,晚上关门的时间不一定,九点或者十点。
我都会按你的要求做到。阿来咽了口吐沫,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声音。像小男孩儿赢得了弹子球的比赛,又简单又快乐。
还有,你走以前,要提前告诉我。
阿来点点头,会的,这样的承诺他给得起。只是没想到,后来总是离开又回来的是苏遇,而一直守在店里的是阿来。他们都没有想到。
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在外的时候,大家都叫我『阿来』。
好的,阿来。,苏遇笑了,直觉告诉她,他是值得信任的。
如果吃好了,收拾好你的东西吧,一会儿会有客人来。
阿来喝光瓶子里的水,用餐巾纸包住掉在桌上的饼干碎屑,一起放在托盘中。苏遇顺手接了过来,转身走向收银台,回头对阿来说: 跟我来。
阿来拿起放在脚边的背包,跟了过去。
苏遇拉开天青色的门帘,打开门,屋里的灯亮着。
这是一间约摸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房间很规整,除了沿着白色墙壁摆放的大置物架,没有丝毫多余的陈设。书架沿着两侧墙壁摆放,很高,足有两米,白色金属架子,像是铁或不锈钢制的,看起来很结实,书架分为四层,每一层都整整齐齐码着各种书。有几排书架每隔一段两本书中夹着不同颜色的硬卡纸,伸出书架大约十公分的样子,上面有字,似乎是主人来不及区分,临时做的标注,又像是特制的书签。
刚进来的门正对一面墙,墙上竟然还有扇门,靠近转角有扇窗户,磨砂玻璃,透着白蒙蒙的亮光。这大概是书店的后门。
屋里有着淡淡的纸墨香味,像极了儿时路过新华书店飘出的气味。
苏遇走进去,打量了一下,回过头说: 这里一直当做仓库,好在一张床还是放得下。需要量一下,买张床,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她下意识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转向阿来: 如果还需要生活用品,可以下单买一些,送到店里。她顿了顿,问道: 另外,你有钱吗?
有一些,我一直打工赚钱。
好。
阿来放下背包,靠在最近的一个书架边。
苏遇环顾了四周,说: 有什么需要的,慢慢准备吧,白天不忙的时候,还有晚上,你可以自己收拾下。不过,不要弄乱这些书,否则不好找。
阿来点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进店了。
苏遇对阿来说: 我先出去,你可以先自己看看。
阿来点点头,苏遇走了出去。
阿来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看了看。在今天早上之前,他从未想到,他会留在一个书店里,虽然他并不知道他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是什么样,但是,四年多来,第一次,他开始期待,期待过一种平常的生活。那种久违的平常的感觉,让此刻的他有点感动。
这个天青色门帘下的小房间,就要成为阿来落脚的地方。
阿来想: 应该换身衣服,要看起来干净些。
背包里的东西并不多,阿来找了一件纯白色的 T 恤衫,换掉身上的衬衫,重新走出房间。
店门开了,进来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新的一天,要开始忙碌了。
阿来留下的这天,似乎过得特别快。当他换了件白色的短袖再次出现在苏遇面前时,让人眼前一亮,真是个看起来舒服的小伙子。
随后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
因为早上还没整理好,就遇到了阿来,书店后边几排书架都还没有擦拭。苏遇给了阿来一块抹布,让他在客人少的时候,尽快擦完。
阿来干起活儿来很利索,他的话很少,除了确认必须的事情,基本上没有话。他拿起抹布,很快就将要擦的架子擦好。就连书架上排也在没人的时候,搬来梯子,擦得一尘不染。这些地方,平时苏遇够不到,一般半个月左右她会在人少的下午闭店,爬上梯子,擦拭的同时,会把一些她觉得好的书移到下排,也会把最近销量小或者翻阅少的书移到高处。这样一整理,往往就到了晚上关门的时间。
阿来的到来,只一会儿功夫,就完成了平时小半天的活儿。原来,有个人帮忙,真的会轻松很多。苏遇不禁想到。
白天,苏遇在手机上下单,买了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枕头、床单、被子、喝水杯、简单的饭盒餐具、香皂……
中午趁没人,阿来和苏遇量了尺寸,在宜家下单了一张可收纳的折叠床,一个小立柜,还有一盏立式的台灯,下单时预约了隔天上门送货并安装。
下午来了两个快递,之前订的一批书到了,量不少。但是,有阿来帮忙,并没有耽误太多的功夫。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苏遇教阿来如何上货。
书店上货,分为线上和线下。首先是清点,要按照下单清单进行核对,并检查收到图书的质量,是否有破损,一旦发现脏污和破损的书籍要挑出来并对包装盒残破书籍拍照,方便后续和出版商沟通。新书一般都会放在相对比较明显的地方,确认好摆放在书架上的数量,剩余的需要进入仓库,并分类摆放。
石榴书店不是很大,地方有限,除了热门书籍和苏遇坚持放在一进门明显位置的那部分书,其他书在外陈列一般不会超过五本,这就需要更加仔细的观察,当某本书因为销量好而不足时需要及时从库房调出进行上架。同时还需要将新到的书在线上入库,记录清楚入库书籍的名称、数量、金额、日期,并与库存数量合并。同时,定期回顾所有书籍的累计进货量和销量,也能有效反应出客户的喜好和对市场预估的准确程度。
这些事情并不复杂,但是认真的人总是会做得更好一些。
所有事情忙好,已接近黄昏,终于可以休息下了,苏遇在自己的小角落里躲一会儿清静。因为怕影响睡眠,她泡了一壶清淡的铁观音,等水开的时候,她闭着眼睛,活动有点酸痛的肩膀和颈椎。
阿来则把客人放凌乱的书籍摞好,一沓一沓上下对齐,又把白天拆书的包装折叠成捆,方便送去不远处的垃圾回收站。
九点时,苏遇放下手中的书,打算离开。她走到收银台,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铁盒,这是之前朋友从伦敦带回来的护手霜的包装盒,现在躺在抽屉里负责收纳些重要的小东西,盒子里还有点残留的香气。苏遇找出一把钥匙,递给阿来: 这是大门的钥匙,你收好。后门一般是不开的。
阿来接过钥匙,嗯了一声,点头表示回应。
另外,早上说过了,七点半前你要收拾妥当,开窗通风,我七点半到点之间会来,我们还要做些准备,拖地、擦灰、门前的落叶、纸片也要扫干净,九点前开门。下午安装工人来电话说,床和柜子明天能到。今天晚上,你只能先将就下。我先走了,有事情,你可以打我电话。说着,苏遇从收银台上拿了一张写着名字和联系方式的卡片,递给阿来。然后,转身离开。
阿来看了一眼卡片,苏遇,这应该是用来给客人的简单联络卡片,天青色的底,用工整的楷体印刷了名字和联系方式,每个细节都诉说着卡片的主人是个喜欢简单的人。
白天,阿来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苏遇的名字就深深刻在脑海里。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但发生了不可辜负的遇见。
阿来打心里感谢苏遇,感谢在他提出想要留下时,没被拒绝;感谢他在说出曾经不齿经历时,包容的不追问;感谢给他工作时,不见外的安排;还有感谢递给他钥匙时,没有丝毫多余叮嘱的信任。
阿来走出门,站在店门口,路灯都已经亮了,九点多的天空没有几颗星星,圆形的路灯在深邃的天空下,影影绰绰散发着黄色的光,气氛有点像电影开场前换胶片忽然的那一下黑幕。周围的店多还开着,路上的行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也一直不断。偶尔没人的时候,街道陷入沉默,很快,又会被行人的脚步声打断。
阿来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脸上越来越松弛,微微的笑容他自己都没感觉到。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想,就是安静地看了今天才踏入的街道。又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进门,从里边锁住店门。今天的营业结束了。苏遇交代过,店门外的灯要亮着。
他关掉店里的灯,走进小房间,心里想,今晚只能先凑合一夜了,新买的被子、枕头倒是都能用得到。
吸顶灯透出清淡柔和的白光,照在书架上,那些彩色卡纸泛出微微的黄色。阿来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张,暗红的纸上有星星点点的洒金纹,黑色水笔用小楷写了几行字,字迹虽然清秀但是带着笔锋,很有力道和韧劲:
余华,《活着》
『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突然发现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时光好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
——2004 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
阿来原本以为这只是苏遇用来记录或者分类的标签,但是不成想竟然是个类似书摘的便签,有点意思。
阿来又拿起一张,上面写着:
文字记录我们的欢喜和悲哀。
即便这是一场我们已经知道结局的告别。但是当那些告别的流程一件一件剥开呈现在你眼前的时候,所有我们以为的克制都汹涌喷薄。
我们在情感强烈的时候容易做一些和平时不同的事情。
没有落款,看来是苏遇的随笔。
再拿起一张:
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他的背影告诉你,不必追。----龙应台
阿来被这些纸条吸引,这是怎样的一个人?阿来的心底涌出一丝好奇。
这些看似平凡的小纸条,在这个平常初春的夜里,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出温热和光亮。
第二天,阿来起得很早,但是晚上睡得很踏实。他在苏遇到来前,收拾好了地上的帐篷、被子,他试图打开小房间的窗户,试了几下,有点紧,他没敢使大劲,这扇窗户要修一下了。阿来心里暗暗想。
苏遇准时在点到了店里,她只和阿来点了一下头,清晨见面的招呼就这么自然地完成了,她脱下外套,拿起一把用来掸灰的鸡毛掸子。
阿来走过来: 我去打扫门口,书架可以留给我来擦。
好的。苏遇微微一笑。
……
阿来就这样留在店里。除了第一天学到的上新书,他要做和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客人翻看后随意摆放的书籍要按照门类放回原位,如何收银,每天开门前需要将店里整理妥当、打扫干净。因为阿来就住在店里,所以提前通风是每天的必备程序,店外的马路上也要时刻关注,路人无意中丢弃的纸屑、打翻的咖啡,包括树上飘落太多的枯叶,都需要在兼顾店里的同时,及时清扫干净。
但是,这一切没有让阿来觉得丝毫的麻烦。做这些事情是特别自然地发生。好像他曾在行走过程中看到路边受伤的小猫会拿头巾帮它绑好伤口一样。
一开始,阿来花了一些时间去熟悉书籍陈设分类。他仔细观察每一排书,发现除了一些特别畅销的书,女性读者更加青睐的书籍会被老板陈列在更醒目的位置。例如,一进门的展示柜台,更靠近收银台的位置,又或者每一排书架靠近走廊的位置,书架中部更加触手可及的位置。
既然老板喜欢,他便按照她的规律整理。
阿来住的小房间也不再仅仅是个仓库,原本贴在墙两侧的书架,因为床铺、小立柜的到来,重新进行了排列。阿来将其中一个架子移到了之前空着的一面墙,和另一排架子成直角摆放,小窗前的空间就变得大起来,空出来的地方,正好够放床和立柜,掩藏在书架的侧面,这样,拉开天青色窗帘的那一瞬间,跳进眼睛的不再是摆在地上的生活用品。看起来整齐、舒服很多。
原本书架空荡的地方,在保持原有排列规律的同时,阿来进行了更加紧凑的收纳,放在最上层的书被移到了第三层,这样阿来伸手就能够到,当然,之前的卡纸都还夹在书中间。
这些事情,阿来都是在晚上闭店后一个人心无旁骛完成的,每次做完都有种很轻松的感觉。每每第二天苏遇看到后,都会去仔细了解下书的排列,但从没说过什么。
小窗户也修好了,方便早上通风,有时上午阳光正好的时候,阿来或者苏遇也会打开,阳光会肆无忌惮地照进来。当苏遇发现窗户修好后,有天晚上,阿来关店进屋,发现床上放着一块叠好的天青色帘子,正好可以遮挡住窗户,他按照尺寸用铁丝和钉子弯了一根轨道和几枚钩子,自此晚上阿来读书的时候,落地台灯的灯光正好投在这恰到好处的颜色上,屋里泛起薇薇的蓝色的光。
阿来就开始这样住在店里,更准确地说,他差不多一天 24 小时都待在店里,早上准备开店,白天看店,晚上关店。在这中间,除了必须要完成的工作,其实阿来还有很多的时间,尤其是晚上闭店后,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找个垫子,随意坐在地上,找本书静静地看。
时间久了,他发现陈列在更前面位置的书籍,很多是女性作家、悬疑类、纪实类,还有很多和史书相关类目的书,又或者有的书有着比较丰富情感和内心描写。原来,老板偏爱是这些,不知不觉中,阿来竟然在阅读中,似乎对收留他的这个人有了更多的认识,也产生了更多的尊重。
阿来看书时,有时在收银台后的座椅上,有时在墙边的高脚桌旁,更多的时候就是随便找个角落,有盏灯,席地而坐。他从不坐在苏遇专属的角落里。在内心深处,阿来觉得那是苏遇最独立的存在,不容他人打扰,就像每个人都有一个要保留的角落一样。
阿来来了后,店里的生意似乎比以前好,阿来帅气的长相和不说话的盐系气质,吸引了不少女孩子。她们会在晴朗的午后在店里闲逛,透过书架缝隙偷偷打量阿来,雨天阿来会接过她们手中的雨伞放在伞架上,她们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嘴角轻微上扬笑一下,迅速垂下眼睛,并不回答。走的时候,她们总会买些什么,有时没过多久,她们会再来。
每天在店里打理,成为了阿来的习惯,他习惯自己是书店的一部分。偶尔,他想到自己能呆这么久,发现至今自己还不想走,这一点让他很惊讶。
夜深人静时,身处这样一处四面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偶尔他也会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还有一些人。
有次在四川的一座山里,阿来想上山看看第二天的日出,湿漉漉的山路并不好走,一路向上只碰到一个挑着扁担精瘦的脚夫。阿来停下,和脚夫打招呼,脚夫的扁担有些分量,上面铺了一层绿色的叶子,可能是下山售卖的山货。脚夫像所有行走在山间的脚夫一样,穿一双胶鞋,裤脚卷在脚腕以上,山间潮湿,穿得不多,他洗得发白有点皱巴的衣着透露出他是一个整洁又淳朴的人。
阿来想要问问还有多久能到达山顶。脚夫停住脚,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方言,阿来又问了一遍,脚夫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阿来还是一句也没听懂。脚夫有点着急,用手比划,一直在指下山的路,脚夫看阿来不明白,有点着急,继续焦急地指着向下的路。阿来心想: 我要问的是上山路,脚夫为什么一直往山下指?但是因为听不懂脚夫浓重的方言,两个人的对话和指手画脚,所有的沟通就和隐藏在雾里的山路一样,看不清,说不明。
最后,脚夫看着阿来无奈地叹口气,压了压草帽,继续向山下走。
而阿来继续向山上走。
走到半山腰竟然碰到一只拦在路中间的大猴子,有小半人高,蹲坐在台阶上,挡住去路,阿来心里一惊,不知道是进是退,也不知道猴子想要做什么,于是只好站与猴子对峙。
这是一只凶狠的猴子,它蹲坐的姿势时刻保持警惕,做着随时扑向你的准备。圆睁的双眼透露着狡黠和果断。
阿来没动。
但是大猴子忽然移动,向阿来走来。
阿来伸手摸着背包,思考着如果猴子扑过来拿什么作为防备武器,忽然间摸到插在背包侧兜的可伸缩登山杖,紧紧抓在手中,盯着大猴子。
大猴子四肢着地,继续靠近阿来,可能是阿来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猴子的注意力,它忽然间向前一扑。情急之下,阿来拿出登山杖阻挡,但是来不及打开的登山杖长度有限,根本无力阻挡。大猴子调整了方向,转向阿来的身后,伸手抓住了阿来的背包。
这只猴子力气真大,阿来的背包原本就很重,猴子顺势向下,阿来只能尽可能前倾,稳住重心,防止被猴子和背包的重量向后拽倒。
大猴子抓住背包后,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上半身近乎直立,试图拉开阿来的背包。但无奈登山包的拉链在包的上端,猴子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虽然猴子已经是最接近人类的动物,但它并不能像人类一样依靠不停思考解决复杂问题。
找寻未果的猴子有点恼羞成怒,于是转身抱住阿来的右腿,咬了一口,迅速跳上台阶,消失在山中。
这一口,咬得阿来有点发懵。好在这一口,猴子也没有下狠口。事后,阿来想: 虽然面对单独一个人,动物变得胆大肆意。但是动物面对人类,除了动物本性,也许也还是有着一些敬畏和恐惧吧
这一咬,阻断了阿来继续上山的路,短暂的呆立后,阿来迅速转身,向山下跑去,竟然没太感觉到腿部的疼痛。直到快到山脚下,碰到人,心里的紧张感才放松。
阿来去了镇上的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上下两排牙印,有点通红和淤青,并没有出血,医生对伤口做了处理,并抽血化验。
好在,有惊无险,没有更深的伤,没有中毒。
阿来在当地停留了两天,才知道,这只大猴子翻背包是为了找到吃的东西。当地人如果碰到,会双手合十拍拍手,然后掌心向上,告诉猴子: 我没有吃的。一般不会受到猴子的攻击。
只是说起这只大猴子,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附近的老人说,早些年在山上,会有成群的猴子出现,那时候的山路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猴群很嚣张,曾经发生过猴王带头把人扔下山的事情。为了防止继续有动物伤人的恶性事件,护林人员抓到那只猴王,特意在猴群中枪毙,起到杀猴儆猴的作用。
后来,安装了护栏,这样的事情就没再发生。
阿来在山脚下休养的时候,再次想起了在半山腰碰到的脚夫,回想起来,脚夫那叽里呱啦的话和不停摆弄的手势,大概就是要告诉阿来不要继续向山上走,如果一旦碰到猴子,要打手势示意。只是,那时候,阿来沉浸在自己的疑问中,也并未真心想要弄明白脚夫的话。
过了很久,偶尔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阿来会默默思考,如果当时他弄明白了脚夫的话,他是否还会继续向山上走。
他,还是会的。既然去了远方,林间溪谷便都是旅途。
并非好奇,也与冒险无关。
阿来行走的初衷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他只是想走,行走和行走中碰到的事情,让他感觉到真实存在的自己,就好比猴子留在右腿上的牙印,至今还有轻微的痕迹。
这种痕迹也许再过几年将不再存在身上,但是这个烙印终将永远刻在阿来的心里。眼睛里是风景,胸膛里是人生。
阿来在小镇上停留了两天,便离开了。
阿来几乎不离开书店,但是六月底的一天,他生病了。
自从留在书店,不再徒步后,阿来发现运动量急剧下降,长期有氧运动形成的习惯督促他要找一个新的方式替代,于是他开始夜跑,沿着宁波路附近的小马路, 绕一个圈,差不多五公里。
生病前一天晚上,跑到一半忽然一阵大雨,阿来被淋得透湿, 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不但没有停下, 反倒在雨中又跑了一圈。于是,感冒华丽地来了,半夜开始发烧,还好持续不长。
早上苏遇到店里,看到没精打采的阿来,问道: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阿来没有回答, 眼皮耷拉着,似乎睁开有点费力。
阿来, 你是生病了吗?
我好像有点感冒。
吃过药吗?
没有,我不吃药。他像是盲盒里开出的人偶, 表情很固执。
劝说别人做不想做的事情都是刻薄。苏遇不打算说服阿来什么,但是这样的状态也不适合出现在店里, 对阿来的身体恢复也不会有丝毫帮助。于是苏遇决定让阿来休息一天,在小屋里, 或者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阿来,你去休息吧。
店里怎么办?阿来问。
没事, 有我在。苏遇笑了笑,心想,你没来的时候,我一个人不是也应付得很好。用你觉得舒服的方式,在房间里,或者你想出去走走都可以, 今天的店里我来照料。她放下手中的提包,没等阿来回复, 就开始做开店前的准备。
阿来没说话,进去拿了件外套,他打算出去看看, 呼吸下新鲜的空气。
还有,他来这里两个月了,该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