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艳羡我与世子少年夫妻,鹣鲽情深。
我为了他甘愿困于深闺,几十年如一日替他打理国公府。
甚至我们三十年的恩爱被写进话本,供后人流传效仿。
可死后,我魂魄被困在国公府。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和罪臣之女宋蔷有染。
他一直将她养在别院,与她孕育了一子一女。
他们儿女双全,在我死后尽享天伦。
而我的尸骨被草草埋在京郊,儿子沈玉竹被他送到边关,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
重来一世,我在大婚当日当众悔婚。
沈琮认为我是在闹小脾气: 顾宜雪,我堂堂世子娶你一个跛足女都不知足,你还配攀什么样的高枝?
可看到我宁愿受杀威棒也要脱下嫁衣时,他才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这一世,我不做世子妃。
我选策青将军。
因为,我想当皇后。
1
我不嫁
我猛然掀开盖头,打断了礼生吟诵的赞词。
众宾哗然,连酒盏都打碎了好几个。
堂上高坐的父亲咬牙切齿: 你这不孝女,嫁给荣国公世子是你天大的福气
观礼的人也讥讽起来: 这个跛子今日吃错药了吧。
为了救世子掉进河里淹个半死的是你,为了嫁给他,大雪天在你父亲院中跪出血来。
即刻拜堂礼成,你说你不嫁了?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气自傲罢了
他们说得没错,从前的我,为了沈琮可以做任何事。
沈琮被人暗害将死,无人敢得罪位高权重的凶手,我便亲写诉状,血书贴满长街。
上一世成婚后,沈琮含冤入狱,我滚钉板,告御状,只为了他的清白。
可现在,我不嫁他了。
在诡异的喧嚣里,沈琮也回过神来,蹙眉: 宜雪,别闹。
我将红盖头随意丢在地上,认真道: 沈琮,我不嫁你。
众人只当我失心疯。
连沈琮也只当是因为昨日我看见了他和宋蔷拉扯,赌气而为。
宜雪,我昨日与你说了,我和宋……
想起那个不能提及的名字,他顿了顿:
宋小姐,是青梅竹马,她知道我今日成婚,来给我送贺礼罢了。
看着我的跛足,沈琮叹了口气: 你一个跛足女,虽然古今博识,才华斐然。
可为了嫁给我做出那么多惊世骇俗的事,名声早已毁了。没有人会愿意再娶你的。
我看着他平淡好似无奈的眉眼,忽然笑了。
原来他都知道。
上辈子,我为了他付出了那么多,甘愿困于深闺,替他打理国公府。
世子
声音娇弱,缠绕了些病气。
人们齐齐看去,蒙着面纱的女子扶着门框喘着气。
如瘦弱仙子,惹人怜惜。
沈琮忙搀扶她,任由她靠在怀中。
顾妹妹,我与世子虽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他如今娶你是真心的,我也不会来打搅。
她掩着面纱,哭得梨花带雨。
沈琮面色铁青: 顾宜雪,你明知道她身子弱,还要刺激她吗?
我看着地上被他丢下的同心结。
是啊,我怎么还忘了。
宋蔷上辈子也出现了。
她站在人群中看着爱人新娶,满目凄然。
有情人劳燕分飞,沈琮想娶的,从来不是我。
那时的我沉浸在能嫁给沈琮的欢喜里。
没看穿这场离别戏。
父亲看着好似鸾凤的两人,明白了什么。
他劝和道: 佳婿贵为世子,三妻四妾从来正常,宜雪,你怎么同你母亲一般,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我没有波澜,早已接受父亲因为厌弃母亲,不宠爱我这个事实。
沈琮,从前是我一厢情愿,是我鬼迷心窍,我付诸的情意、名声,我通通割舍。
我泰然一笑,将地上的同心结捡起来,挽在他们两人手上。
此后,我们再也不必见了。
死寂得可怕,众人屏住呼吸,隔岸观火。
沈琮双手成拳,连眉梢都带着怒气。
他丢开同心结,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宋蔷咬唇不甘的眼神。
顾宜雪,你可知道我朝律法,成婚当日女子悔婚,是要先受二十杀威棒的。
如果一年后未再嫁,便浸笼处死。
你要割舍,你有这个命吗?
命?
离开他,舍弃他。
这就是我的命。
当然受得。
我微笑颔首,将头上的凤冠取下,脱下喜服。
人群哗然。
那可是杀威棒,她来真的?
世子虽然闹得过分,但她哪次没忍下,可偏偏这次……
她怎么敢的就算毁了婚,又没人敢娶她,最终还不是个死。
2
我跛着脚走过去躺在囚板上,咬牙受着杀威棒。
默数着,一,二,三……
好好的喜礼变成刑场。
宾客里不少女子受到惊吓,传来不忍心的啜泣。
打到第十五个杀威棒时。
我听到背后筋骨尽断的声音。
沈琮,你替我安葬娘亲,我还你一世恩情。
住手别打了
沈琮低喝,声线颤抖,整个人几乎站不稳。
他似乎看穿——
我要将这一身血肉重铸,只求将他从我生命里剥离。
沈琮连道三个好字,眸色深深。
顾宜雪,我成全你,你我婚约,就此作废罢。
将喜服盖在我身上,沈琮看着我背后可怖的伤口,唇色苍白。
但你日后,莫要再求我看你一眼。
我吐出一口黑血,昏迷间,余光看着沈琮带着宋蔷,拂袖离去。
这桩婚事,是我求来的。
顾家小门小户,我又是个不受宠姨娘生下的跛足女。
父亲也从不对外说有我这个晦气女儿。
怕我嫁去沈家失了教养,丢了体面。
沈家下纳征礼的那天,父亲本想在婚书上填其他姐姐的名字。
可我偏偏固执地在雪夜里跪求他,双膝热血化冰。
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我才能如愿嫁给沈琮。
如今一朝毁约,顾家门楣也跟着我遭了殃。
你这个蠢货,给我老实跪着,等着一年后没人娶你,浸笼淹死吧
我安安静静跪在家祠,看着烛火噼啪。
整整半月。
顾宜雪,你逼走了我这人中龙凤的贤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顾临怒火中烧,一巴掌就要扇到我脸上。
忽然有人紧攥他的手。
沈琮眼神锐利,死死盯着顾临。
父亲,谨慎些。
听到顾临关好门,灰溜溜出去的声音。
我才动了动干裂的唇: 你我没有成婚,他不是你的父亲。
沈琮冷笑一声: 顾宜雪,你若低头服软,大婚当日那场闹剧我便叫人通通忘了。
不然你一个跛子,难不成想受尽嘲笑,最后落个淹死的下场?
那宋蔷呢?
提到她,沈琮像是忽然冷静下来。
上辈子,我信重他。
毕竟,他也确实做到了——
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夫人。
可死后,我魂魄困在国公府。
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和宋蔷有染。
他和宋蔷两小无猜,一朝宋家遭难,他偷偷救下将充为官妓的宋蔷。
将她养在别院,与她孕育了一子一女。
他们儿女双全,在我死后尽享天伦,死后更是合葬宝陵。
而我的尸骨被草草埋在京郊,儿子沈玉竹被父亲送到边关,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
你放心,你还是我的正夫人。只不过我有意娶阿蔷为侧室,她素来柔弱娇养,你要善待她。
上辈子,他将宋蔷保护得很好,到死也瞒着我。
如今戳破一切,他倒坦然起来。
我听了只觉得想吐。
不必游说我,我不嫁你,就算你娶她为正室也与我无关。
沈琮脸色微变: 阿蔷羸弱,怎么能扛下公府琐杂的事务,更何况……她是戴罪之身。
所以你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想让我替你遮掩与罪臣之女苟合,一世一双人的丑事。
我看着他,平静的样子拨动了沈琮心中那根弦。
宜雪,你……你到底怎么了?
那日虽然他负气离去,可到底心中还是觉得我是在闹脾气。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来哄一哄我。
我爱着他,舍不得他。
可如今,我与从前珍爱他的模样天差地别。
甚至待他不如陌生人。
一次次说,不要他,不嫁他。
十日后,我等你答复。
沈琮压下心中不快,逃也似地推门走了。
祠堂里焚烧的灰烬在他关门时扬起,又在我跛足上落得平静。
我轻轻笑。
死灰,永远不会再复燃了。
3
元宵将至,长街热闹非凡。
为了避险,我穿着单薄,独自走在江边。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回了娘家。
可顾府忽然失火,我行动不便,被一根横梁压倒。
昏迷前,我看到了沈琮。
看见他为了我紧张的样子,我忽然觉得,痛得好值。
可忽然他脚步一顿,转身向外走。
随即我也晕了过去。
再醒来,大夫告诉我。
大火烧伤了我的左腿,如今跛足已经变成瘸腿。
后来我才知道——
沈琮急匆匆出去,是因为答应了宋蔷一起看灯。
越来越多的人笑容洋溢,拿着花灯从我面前经过。
熙熙攘攘里,我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
这样热闹的节日,娘亲故去后我从来不过。
即使上一世,每每有佳节,沈琮也总是以公事繁忙为借口不在家。
其实是为了陪宋蔷。
为他备下的贺节糕点,他出了府门便分给了街边乞儿。
不过,我和儿子相伴,倒也不觉孤单。
看着江中倒映的灯影,我想起了玉竹。
去边关的路那样长,风沙那样大。
没有父母在身边,他肯定吃了很多苦吧。
我笑着揩去眼泪,正欲继续往前走。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尖叫,人影窜动起来。
混乱间,我被挤到渡口的小船上。
小船摇晃间,我抓着一条丝带挣扎起身。
一抬头,眼前忽然出现一张脸。
男人眉如远山,柔和俊美。
可美中不足的是,他是个瞎子。
半个时辰后。
我下了船目送男人离开,刚想转身回府,就听见——
顾、宜、雪
沈琮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看着我身上披着属于男人的、价值不菲的大氅。
沈琮眸色深深,瞬间冷怒。
宋蔷依偎在沈琮怀中,笑得不怀好意: 顾妹妹不嫁世子,原是有心攀高枝。
我不欲理会,转身就走。
沈琮本就一肚子火,如今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上前拉住我,冷嘲热讽道:
我知道你只是为了刺激我,埋怨我和阿蔷的事。
你如今名声已毁,又是再婚女,还……
他看了一眼我的脚,又看看在江边消失的游船,好像在劝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认清自己吧,除了我,没有人愿意娶你。
身后的宋蔷紧咬着唇,却装作大度的样子: 顾妹妹放心,我会分世子一份宠爱给你,必不叫你独守空闺。
沈琮向她投去赞许的眼神。
你学一学阿蔷罢,不要闹了,七日后我的花轿便来迎你。
我吐出一口浊气,朝沈琮忍怒笑道:
好啊。
得到我的许可,沈琮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就知道,顾宜雪不会不要他。
从前,只要他肯耐心哄一哄我,我便能原谅他,再继续将他视为宝珠。
他跟世家公子们打的赌,从来没输过——
即便是冬日里再刺骨的水,为了他,我也是跳得的。
甚至,空手从火堆里捡出他不小心掉进去的玉珏。
我怎么会不爱他?
这时路边的行人交谈着,啧啧称奇。
那位是谁家的公子啊,真是大手笔,为了娘子千金买笑,挥金如土。
娘子?哈哈哈,他的正头娘子是那个顾家的跛子,这是他那个小的。
难怪,难怪,一个美若天仙,一个臭跛足女,谁选不出来啊。
宋蔷轻抚着手上的珠翠,得意地勾唇。
沈琮皱起了眉,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侍卫几句。
那两个路人立即被拖去了深巷。
刚想转过头来与我解释,金誉楼的伙计就跑过来,将手中的盒子交给他。
公子留步,你刚刚在小店一掷千金,这是附赠的礼物。
宋蔷只看了一眼,就道: 水玉做的货色,连五钱银子都卖不出,也拿来忽悠人。
确实不值什么钱,但胜在精巧。
沈琮笑了笑,将盒子递给我: 宜雪,今日佳节未给你送礼,这便当做礼物罢。
宋蔷捂嘴低声笑起来,满眼讥讽。
4
我死死看着那块玉,一时没有动作。
沈琮只当我瞧不上,他眉头一压: 看不起?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宜雪,你何时变得如此看重钱财。
我这才回过神,颤着手接过。
沈琮见我乖觉,也嘱咐两句结亲的事项,便跟着宋蔷走了。
我身形不稳,跌坐在地。
将玉攥在手心,几乎要刺出血来。
上一世,沈琮为了光明正大将宋蔷和一子一女领进府。
美其名曰要将玉竹送去边关历练。
临行前,他将这块玉递给玉竹: 繁杂的行李不必再拿,带着这块玉,若途中需用钱,当掉即可。
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玉竹才发现父亲给的玉,原来分文不值。
没有银两,他活活饿死在黄沙中。
死前他已经收到京中好友的来信。
知道了父亲将一个女子和两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迎进门。
原来父亲不爱娘亲,也不爱自己。
沈琮为了给宋蔷一个名分,将她塞到我家,做了顾家二小姐。
白得一个知书达理的闺女,顾临很高兴。
正月廿二,大雪。
沈琮迎亲仗势浩浩荡荡。
百姓捡了喜头,叽叽喳喳议论着。
世子是个痴情种,这顾家跛子真是好福气,不久前闹的那一出都没让世子舍弃她。
不光跛子你还不知道吧世子今日还要娶顾家另一位姑娘做妾呢
那位小姐,才是人世子的心头好,心尖肉呢。
两台喜轿稳稳当当停在顾府门前。
只是其中的一台逼仄、简陋。
远远比不上另一台的豪奢。
我和宋蔷穿着喜服,看着沈琮走近。
他似有些为难地开口: 宜雪,事急从权,便让一让阿蔷,坐那台小轿吧。
宋蔷害羞地笑了笑,声音婉转,好似打了胜仗般: 妹妹,你是再婚女,应当不会与我相争吧。
她不会与你相争,因为她要坐的,是我姜识离的喜轿。
来人声响如翠玉清竹,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只见来人嘴角勾着一抹放肆的笑,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
从前覆目的白绸,变成了喜庆的红丝。
百姓几乎目瞪口呆。
本以为沈琮的迎亲队伍已经够大了。
没想到来了个更气派的。
聘礼金银足足摆了五条街。
更何况,那是瞎了眼后就销声匿迹的策青大将军——姜识离。
他翻身下马,行云流水般走到我面前,稳稳牵着我。
沈琮脸色倏然冷怒: 姜识离,你这是做什么?宜雪是我的妻子。
我笑了一声: 世子,今日我要嫁的是策青将军,你的小轿,我就不赏脸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