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一场游戏一场梦

窗外的霓虹映在五星级酒店光滑如镜的洗手台上，陈默撑着台面，看着镜子里的人。

镜中人一身名贵的西装，腕上是价值不菲的手表。

可这些精致，都掩盖不了那疲惫不堪的灵魂透过皮囊散发出的味道。

浮肿的眼袋像是夜色的沉淀物，倔强的几缕稀疏头发在精心打理下依然宣告着地中海的不可逆扩张。

被昂贵衬衫箍紧的小腹，无声控诉着应酬酒的忠诚效力。

他叹了口气，用湿润的手掌徒劳地去抚平那几缕不肯就范的头发。

西十岁生日兼公司十周年庆典，双喜临门？

他只觉得每一个细胞都在喧嚣着疲惫。

“陈总，嘉宾们都到齐了，就等您了。”

助理小李从门外探进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就来。”

陈默迅速调整表情，熟练地在脸上挂上那副滴水不漏的商务笑容。

镜中人眼神瞬间变得圆滑世故，但那层淡漠的隔膜从未真正消散。

宴会厅里流光溢彩。

陈默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登台，主持人的声音激昂得像咏叹调：“十年磨一剑！

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广告公司，到如今市值十亿的传媒集团！

陈默先生，这位商业奇迹的缔造者，书写了传奇！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的领袖！”

聚光灯灼热地打在身上，台下是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他们有的真诚祝福，有的满怀算计，有的纯属逢场作戏。

陈默的眼神划过人群，落在角落妻子林薇薇的座位上。

她精致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偶尔抬头，给他一个标准化的、程式化的微笑。

他们之间的对话早己简化到晚餐吃什么、明天日程如何的程度，婚姻不过是利益共同体的一张纸。

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在说到感谢团队后，鬼使神差地，他脱稿了，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最后，我还想特别‘感谢’一个人，我的…初恋女友，苏晴。”

台下瞬间落针可闻。

几百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像一个个探照灯。

林薇薇终于放下了手机，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陈默扯了扯嘴角，酒意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交织：“当年，她觉得我这穷小子没前途，头也不回地跟着富二代走了。

谢谢她当年的‘慧眼’，不然，我可能真不会有今天这份‘成就’。”

他的重音落在“成就”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讥诮。

空气凝固，尴尬的窃窃私语如同蚊子嗡鸣。

林薇薇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径首离开了宴会厅。

陈默心中一片麻木。

他知道这话刻薄、混账，像往平静的湖面砸进了一颗裹着泥泞的石子。

虚伪？

他受够了这金玉其外的所有东西。

所谓的成功光环下，是掏空的热情、虚掷的时光，和被责任与欲望层层压垮的自我。

曲终人散，喧嚣退去。

偌大的宴会厅只剩一地狼藉和刺目的空旷。

陈默没有走，他挥手让助理和最后几名工作人员也离开，独自留在清冷的辉煌里。

一瓶又一瓶酒店珍藏的红酒被拧开，深红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像凝固的血。

“陈总…您少喝点，明天上午还有重要的董事会议…”小李担忧地在远处劝道，不敢靠近。

“都走！

都给我走！”

陈默猛地挥手，声音带着醉意和不加掩饰的疲惫厌烦，“不走等着继续捞钱吗？

我这身价十亿，身边还有几个真心实意叫我一声‘老陈’的人？”

酒精模糊了视线，也松开了理智的枷锁。

最终，人都离开了。

寂静重新统治空间，只有一位穿着朴素工服的保洁阿姨，正默默地收拾着那些摔碎的瓷片和倾倒的残羹冷炙。

她弯着腰，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周围的空旷不属于她的世界。

“阿姨…”陈默醉眼朦胧地开口，声音含混不清，“您说…这人活着，图个啥呢？”

阿姨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岁月刻痕却无比平静的脸。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奉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你们有钱人的心思俺不懂，俺就图一日三餐热乎，孩子能顺顺利利上学，老人病了有钱看大夫。

心思重了，累得慌。”

陈默怔住了。

酒精的迷雾似乎被这朴素的话语撕开一道口子。

他看着阿姨粗糙却有力的双手，那里面攥着的，才是沉甸甸的、滚烫的生活本身。

他苦笑出声，笑得肩头耸动，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姨…您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就是个混蛋…顶大顶蠢的混蛋…” 他摸索着掏出鼓鼓的钱夹，将里面厚厚一叠崭新的百元钞票全都抓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阿姨手里，那厚实感让他有种短暂的释放感。

“拿着拿着…今天…是我生日，没人记得…这当是…给您的生日红包了！”

他语无伦次。

阿姨捏着那叠沉甸甸的钞票，愣住了，眼神复杂地看了陈默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把钱推回来，只是低声道：“生日快乐，陈总。”

她把钱小心翼翼地收进内袋，沉默了几秒，仿佛在下什么决心，才又轻声说：“其实吧…您啊，我瞅着有点面善。

好多年前，在城西那所老中学当过保洁那会儿…您那会儿可不像现在这样。”

陈默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阿姨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脸上露出一丝温软的笑意：“您那会儿也是个皮小子，上墙掏鸟窝，被老师罚站…可心眼好。

班里同学生病没钱抓药，是您偷偷摸摸组织捐款；学校克扣我们保洁工的清洁品，是您这愣头青敢跑去跟校长理论…那股热心肠劲儿哟，眼里的光，亮着呢…不像现在，看着…怪沉甸甸的。”

“轰”的一声，陈默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

那些早己被尘封的记忆碎片，挟裹着少年锐气、仗义执言的热血、以及某些早己褪色的明亮梦想，像海啸般冲破岁月的围堰，疯狂地涌了回来！

那个会为了同学、为了清洁工、为了看不见的“公平”跟老师校长顶牛的少年，是谁？

那个梦想着拍出改变世界的广告、想做点“不一样”事情的年轻人…去哪里了？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镜子里这个只会用金钱填补空虚、用刻薄掩饰麻木、连自己都憎恨的油腻躯壳？

“我…”陈默喉咙哽咽得厉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姨摇摇头，没再看他，转身继续收拾狼藉。

陈默像被抽掉了骨头，又踉跄着灌了几口酒。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悲怆的顿悟让他无法在空旷的宴厅里再多待一秒。

他推开沉重的镶金大门，夜风裹挟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雨不知何时悄然落下，在霓虹灯的光芒中织成一张迷离闪烁的网。

代驾司机在远处等候区的车旁徘徊。

“去他妈的董事会！

去他妈的十亿身家！”

一股邪火夹着无尽的疲惫轰然冲上头顶。

他粗暴地拒绝了代驾的靠近，自己拉开驾驶座车门，像困兽般钻了进去。

钥匙粗暴插进锁孔，发动机发出一声不满的轰鸣。

他一脚油门到底，昂贵的跑车如同离弦之箭，撕裂雨幕疾驰而出。

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车窗外的世界扭曲变形，霓虹灯牌拉长成炫目的光带。

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之外，车内只剩下他自己的沉重呼吸和引擎的低吼。

他望着前方车灯切割开、又被雨水模糊的道路，一种眩晕感猛烈袭来。

“就这样吧…”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结束…也好…”就在这眩晕的瞬间！

刺眼的、带着死意的白光从侧前方毫无征兆地爆射而来，远光灯如同怪兽怒睁的双眼！

尖锐得能刺穿耳膜的喇叭声撕裂了雨夜的寂静！

陈默瞳孔骤然收缩，醉酒的反应完全跟不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狠狠向右猛打方向盘！

但，太迟了！

“哐——轰隆！！！”

金属扭曲、玻璃爆裂、安全气囊瞬间炸开的巨大声响混合成死亡的轰鸣！

世界在陈默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光、声音、知觉，都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力量猛地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只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书页混合着粉笔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