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六月上门,三月我就去周家报到了。
一来给家里省下粮食,二来给未来主子留个好印象。
可是周裕青嫌我土骂我笨,说我不如隔壁苏小姐娇娇又俏俏。
他一边跟我睡觉,一边却嫌我脏:
沐浴要青茉莉、白缅桂洗过四遍,再用桂花油梳头,苏小姐就用桂花油,记住了么?
下回你伺候得好,少爷我再赏你个名分。
我点了点头,用丝瓜瓤子搓到快秃噜皮时。
忽然有人揪着后颈,把我从桶里水淋淋地提溜出来。
是卖我的刘牙婆。
她急得把光溜溜、香喷喷的我往外拽:
天菩萨错了错了买你的不是周家是邹家。
1
买你的不是这个收租子的周家,是城南头那个开学堂的邹家。
刘婆子这么一说,我也傻眼了:
那、那咋办呢?
刘婆子狐疑地瞧了瞧我的眉毛和胸脯,还抱着一丝侥幸:
他跟你睡过觉没有?
睡了。
睡了小半个月呢。
刘婆子像死了亲妈一样丧着脸,脱了力坐在地上,拍着砖哭:
周家定下的姑娘跑了,你又破了身子,这银子叫我怎么赔得起
我低着头,盯着地砖不敢吭声。
还有一个月交人,叫我上哪找人去?
说到一个月,刘婆子忽然一骨碌爬起来,
不对,这事赖你,谁让你提早过来的?这银子得你来赔
……得赔邹家多少银子啊?
二十两。
二十两?
把我再卖上四回也不够。
也不知你走了什么邪运,那么多姑娘里邹大公子偏偏看中你,说娶你回去当正经百的姨娘,将来开了脸再生个大胖小子,你过的是比天仙还美的日子
想到这两个月里,我对周裕青百般的讨好,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瘸了腿,我就每日煮松针水给他热敷,手上叫茶炉子烫了两个大泡,现在还疼呢。
他嘴巴挑,我就每天早起去集市上挑最新鲜的瓜果,去皮挑了核儿喂给他。
可他嫌我土,骂我笨,说我不如对面的苏家小姐娇娇又俏俏。
我就费心去学苏小姐,学她一盏茶抿十口喝完,学她低头拿手帕捂着嘴笑还不沾胭脂。
可周裕青说我东施效颦,说我的口脂把帕子也糟蹋了。
我这么殷勤讨好,就为了挣一个姨娘的名分。
可这是邹家原本就要给我的
我又悔又急,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但是后悔也晚了,我急中生智,忙抓着刘婆子:
刘妈妈,那二十两就是打死我我也赔不起。
您看这样成不,周少爷不喜欢我,我认栽,权当白叫人睡了。
还有一个月,我先哄着周家放了我,再去邹少爷那里求求情,说不定邹少爷看得起我,就不让我赔银子了……
刘婆子想了想,觉得不妥:
那周少爷肯放你么?
怎么不肯?
周裕青当然肯
他又不喜欢我。
何况今日清早,他还嫌我脏了他的床,要我滚呢。
等我滚了,他就能娶苏小姐进门,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婆子还觉得不妥,可眼下只有这个法子:
那当我没来过,你先把他哄高兴,什么话就都好说了。
我想了想,又怕后来的姑娘跟我一样受委屈,忍不住多嘴一句:
那周家少爷有喜欢的姑娘了,您挣卖人的钱不如挣做媒的钱。
刘婆子啐了我一口:
一个瘸子不买媳妇,门当户对的姑娘谁看得上他?
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周裕青模样好,又有钱。
他娶不上媳妇不是因为腿瘸,是因为嘴巴太毒,爱刻薄人。
周夫人说我来之前,周裕青已经骂走了四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周夫人笑眯眯地夸我心眼实,有大本事大福气。
其实不是,周裕青骂我的时候,我也有点生气。
他骂我脸上的小雀斑,不说我难看,说我脸上的喜鹊屎费胭脂。
他嫌我长得黑黄干瘦,叫我走夜路小心些,别叫人当成柴火塞炉膛里烧了。
但是能挨两句刻薄话儿就能留在周家吃白面馍馍,唉,刻薄就刻薄吧。
看我坐在窗边慢慢抹桂花油。
周裕青最机灵的小厮长乐,挤眉弄眼地冲我笑:
葡萄姑娘真好看,怪不得少爷做梦也念你的名字呢
姑娘梳好头就快过去吧,少爷离了你又要发脾气了。
呸,分明是离了我,他找不到出气筒。
怎么洗了这么久?
周裕青躺在院中藤椅上,脸上盖着书懒懒地晒太阳。
他身段好看,一身白绸衫被风吹皱,像春水起波纹。
他惯拄着的紫竹木拐棍,就放在手边。
过来。
周裕青枕在我腿上,见我乖乖听话很是满意:
不错,养胖了些。
我忙讨好地给他按摩,谄媚地问:
少爷,您认识城南开学堂的邹家么?
提起邹家,周裕青有点不高兴。
他微微偏了偏头,自书下狐疑地打量我:
怎么忽然提到邹家?
我心里忐忑,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邹家姑娘办了个斗草会,我想去看看。
邹家也请你了?
那倒没有……
怕他不同意,我忙说:
苏小姐也去的我帮你在苏小姐跟前说两句好话。
你放心,我不花钱,不跟你要花草,我就在边上看着。
周裕青听罢又闭上眼不看我:
架子上那盆白狮子你拿去吧,空手白脸丢我的人。
我转过头看,院中那盆白牡丹开得正俊。
叫什么白狮子,好像是周裕青花了五十两从一个长安花商那里买的。
周裕青把那花看得眼珠一样宝贝,不许花匠们碰,他亲自剪枝条,埋鱼肠。
我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去捧那盆比我还贵的白牡丹。
我本来还纳罕周裕青怎么这么舍得,忽然明白过来了:
喔要是苏小姐喜欢,这花就送给她,对吧?
周裕青听了这话不吭声。
他打量着我未盘的头发,又瞧了瞧我的腰身,不知哪里看不顺眼又冷笑一声:
不然呢,难道是送你的?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出去别说你是周家的人,叫别人知道还以为我瞎了眼,荤素不忌了。
呸,你是怕苏小姐吃醋。
那我还说我是少爷的远房表妹,成不?
周裕青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跟他家姑娘玩倒算了,不要理那个邹家少爷邹柏安,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邹少爷怎么了?
周裕青懒得搭理我,叫我拿了花快滚。
这声快滚从前听着有点难过,今日却听得我眉开眼笑。
我忍不住从回廊柱子后探身问:
那少爷,要是我真滚了,你会不会难过啊?
难过?周裕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险些笑出声,你今日滚,我明日就去给周家祖宗烧香,谢谢祖宗保佑
好嘞
2
葡萄,这白牡丹也是你表哥给的么?那盆白狮子,邹小姐越看越爱,我大哥哥房中也有一盆,还没这个开得好,你表哥对你可真好。
怕苏小姐误会,周裕青不肯跟人说我是给他生娃娃的肚皮娘子。
只说我是乡下来投奔他的穷表妹。
苏小姐看着花,冷笑一声。
我赶忙把花献宝一样捧到她眼前:
苏姐姐,我表哥说,这花你要是喜欢就送你。
她瞥了花一眼,又看了看我身上的衣裙,嫌恶地摇头:
你碰过的,我不要了。
况且我跟周少爷要什么花儿草儿,还要你多嘴传话?
我以为她跟周裕青一样有洁癖,忙解释:
我洗了四遍澡才来的,这花很贵我也没敢摸,不脏的。
邹小姐听不下去,悄悄拉过我的袖子:
笨葡萄,你这身裙子哪里做的?跟苏小姐今日穿的一样。
我看了看苏小姐身上月白色的流仙裙,又看了看我身上渌波绿裙,愣是没看出来哪里一样。
虽然模样颜色不一样,但你这裙子上的苏绣,可不是一样的针法?苏小姐最讨厌旁人学她了,刚刚还跟我说你东施效颦呢。
周裕青也说过我学苏小姐小口小口喝茶是东施效颦。
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应当不是好话。
我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怎么跟苏小姐赔不是。
你是外地来的,要是有什么新奇玩意儿或是土产,送给苏小姐一件,也许她就原谅你了。
不等我细细问邹小姐。
苏小姐叫走了她,一群闺秀去赏鱼,剩我一人孤零零坐在湖边。
风吹动垂柳,我看着苏小姐带来的那盆栀子花,有了主意。
我在湖边坐到花落满身,日头也微斜。
一只碧绿柳丝花篮正正好好套在栀子花盆上。
不等我自己欣赏,却听见身后一声称赞:
好巧的手好精致花篮
我一抬头。
是一个青衣公子,模样看着比周裕青大五六岁。
却比周裕青看着温文尔雅,像湖边拂堤的春柳,叫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见我戒备地瞧他,他也觉察到自己的冒昧,不好意思地扬了扬手中书卷,笑道:
一开始我在这看书,看姑娘坐在湖边发呆还以为你要寻死。
后来发现你在折柳编东西,又不小心看住了。
在下邹家长子邹柏安,不是什么坏人。
我愣住了。
邹柏安?
是要买我回去做姨娘的邹柏安?
说罢,邹柏安又笑道:
说来唐突,可我看姑娘眼熟,好像从前见过似的。
是了,刚来周家时,周裕青嫌我脸上的雀斑丑,丢给了我一盒养颜的桃花粉。
在周家这两个月吃白面馍馍,身段也比从前胖了。
遮住了雀斑,又有好衣裙穿。
一点也没有当初在刘牙婆手底下,黑瘦伶仃的样子。
见邹公子温柔和善,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我心里又升起几分不用赔二十两银子的希望。
看着他身后的书,我忙搭上话茬问:
邹公子你读书识字,那你知道什么叫东施效颦么?
邹柏安笑着跟我说了东施学西施蹙眉。
喔,是这个意思。我点点头,西施很漂亮,东施观察能力也很强。如果苏小姐是西施,那我是东施也没说错。
邹柏安被我这句话逗乐了,忍不住笑道:
姑娘性子豁达,独具巧思,真是与众不同。
见他笑了,我壮起胆子试探地问:
邹公子如今可有婚配?
听我这么一问,邹柏安的脸像他身后的黄昏晚霞,忽然整个红透。
他瞧了瞧我未盘起的发,又看了看我渌波裙,瞬间明白了什么:
还、还未……
我欣喜若狂,忙望着邹公子的眼睛,满眼认真:
那邹公子你看我……
你看我上门给你当个姨娘可好?
不等邹柏安红着脸说出个好。
我就听见身后周裕青阴阳怪气的声音。
葡萄,跟邹公子说什么话呢?
那把紫竹木拐棍就放在手边,周裕青倚靠着凉亭,目光阴鸷地盯着满脸通红的邹柏安,
怎么邹公子读了圣贤书,不知男女大防?
邹柏安并不恼,反而耐着性子劝道:
周兄,下月陈夫子便回书院了,他说很想叫你回来念书。
笔墨纸砚都为你备下了,还是和从前你我用的一样。
周裕青并不领情,只讽刺地笑一笑:
念什么书?念君子夺人所好?
至于你们书院的笔墨纸砚,都是我瞧不上的次货。
这夹枪带棒的话说得我云里雾里。
邹柏安见惯了周裕青的脾气,只温温一笑:
葡萄姑娘,你问我的事情,我回去仔细想想,下个月再同你说。
我点点头。
周裕青一听这话,瞬间冷下脸。
他瞧了瞧我,想问什么,却觉得不该对我纡尊降贵。
我看他阴沉着脸,笑盈盈凑上来问道:
公子来找我,是担心我么?
……
周裕青冷着脸:
我是担心你糟蹋了那盆白狮子。
你瞧,这个人真没劲。
马车上,周裕青见我撇嘴,终于忍不住问:
你跟邹柏安说了什么?
我当然不想知道,只是怕你吃里爬外,跟外人合计着害我。
我想了想:
我问邹公子什么叫东施效颦。
还、还问了关于公子您的事。
我没有说谎,我要去邹家当姨娘这事,跟周裕青也有一点关系。
撩开马车帘子,长乐握着细鞭,挤眉弄眼地笑:
葡萄姑娘你不在的时候,咱家少爷吃饭不香,喝茶没味。
我都看出来了,就说了一句: 最近外头打仗不太平,要是碰上个流寇怎么办。
少爷就过来找你了,嘴上还说是怕你弄坏了那盆白狮子。
葡萄姑娘心里也有少爷,知道下个月是少爷生辰,专门跟邹公子打听少爷的喜好。
周裕青并不反驳长乐,只将书盖在脸上假寐。
过了很久,他勾起唇角,像只被顺毛捋的猫儿,很是得意:
多嘴。
长乐又喋喋不休:
今天做的是西湖莼菜羹,胭脂鸭脯,少爷知道你爱吃,特地等你呢。
长乐说的话我没听进去很多,只怔怔地看着周裕青和他手边的紫竹木拐棍,忽然心里被月光晒得有一点软和。
从前在家里放丢了一只鸭子,爹就不许我吃晚饭。
把我撵到黑黢黢的河塘边,我就一边哭一边找。
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天黑得怕人,从来没人找我回去。
只有我的瘸腿小狗二黑会摇着尾巴,呜呜地从山岗上跑下来找我。
周裕青就像二黑,虽然经常狗叫,但是会来找我回家吃晚饭。
想起二黑,我不吭声低着头,闷闷地擦了一手眼泪。
我后悔了。
不该问邹公子要不要姨娘,应该问问那二十两银子能不能缓些日子赔他。
因为今晚第一次有人来找我回家吃饭,所以我想留在周裕青这里。
马车摇摇晃,周裕青似乎睡着了。
我撩开帘子,有点忐忑地问长乐:
……长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下个月我要用……
长乐恍然大悟:
是了,下个月是少爷生……
是了,下个月见邹柏安的时候。
我想把钱还给邹柏安,跟他说声对不起。
要多少钱?
二十两。
长乐掏不出二十两,挠了挠头:
你对少爷真好,肯给少爷花这么些钱。
不然明儿我问问少爷,帮你加一加工钱?
一旁周裕青睡得熟,好像做了什么美梦,唇角弯得像弦月,尽是压不下的得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