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我和萧昱在王府中重逢。
他说不介意我当侍妾，会向楚王求情，带我离开。
我拒绝后，萧昱冷下脸。
若是楚王知道，你曾在青楼接客，还会要你吗?
我淡淡一笑。
我的过往，楚王比你更清楚。
萧昱不信邪，在殿外跪候一夜，面见楚王告状。
等看清高坐王椅上的熟悉面孔，萧昱彻底傻眼。
他不知道，我就是楚王。
1
我站在廊下赏雨。
身后有一道脚步声，犹豫着靠近。
林昭宁?
我转过头，萧昱站在三步开外，神情恍惚，似在梦里。
真是你?
他有些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在我身前站定，眼神极为复杂。
昭宁，我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
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我也有片刻的恍惚。
是萧昱啊。
这五年颠簸的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风霜。
他依旧是那副翩翩公子哥的模样，穿广袍，配白玉，仿若林下清风，不惹尘埃。
看来，这几年乱世，他靠着家族荫庇，没有吃什么苦。
我失神片刻，朝他点头。
萧公子，别来无恙。
昭宁，你这几年过得好吗，当初我离了江州不到一个月，找到我萧家部族，就回头去寻你。
萧昱顿了顿，哽咽道:
可没想到——
没想到昔日繁华的江州，已经在铁蹄与兵戈中支离破碎。
人去楼空，徒留一地废墟，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了。
萧昱神情内疚。
当初事急从权，我也是逼不得已。这几年，我没一日不惦记着你。
现在能再见到你，实在太好了，你跟我走，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萧昱说着，伸手就来抓我的手臂。
指尖触到我华丽的妆花缎裙面上，忽然顿住。
萧昱皱眉，神情有一丝慌乱。
你——你不是楚王府的奴婢?
如今诸侯并起，天下大乱，普通百姓三餐不济，衣不蔽体。
楚王即便再奢靡，也不会用这样精贵的面料给丫鬟做衣裙。
视线扫过我头顶的金簪，萧昱默然。
片刻后，他苦笑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想岔了，凭你的容貌，怎么可能只做个奴婢呢，你是楚王的侍妾吧?
廊檐上铜铃叮咚，雨帘如银丝垂落，在地上激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萧昱的眼里也蒙上一层雾气。
他有些痛心地叹息。
这乱世中，你一个弱女子，攀附权贵才能保命，我不怪你的。
这次，我萧家阖族来投楚王，凭我们家在江中一带的名望，楚王最少也要封我做个司马。
到时候，我就求他，把你赐给我。
从见面到现在，拢共半炷香时间，我不过说了一句话，萧昱已经噼里啪啦一大串。
三言两语间，又像以往一样，轻易便要决定我的命运。
我很无奈。
萧昱，我不会跟你走的。
萧昱怔住，半个肩头落在廊外，也毫无知觉。
雨势渐大，好一会之后，他才回过神，伸手抹一把被沾湿的鬓发，艰难地扯动嘴角。
你在怪我?
当初的事，我实在没有办法，你就不能体谅我吗?
2
我和萧昱，都出自锦州的望族。两人青梅竹马，自幼便定下婚约。
五年前，锦州城被乱军攻破。
城内大族都举家搬迁，退到隔壁江州避难。
逃难途中，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萧家带着锦州一年的赋税。
萧昱的父亲是锦州郡守，城破前一个月，确实刚收上赋税。
因天下已显乱势，锦州缺粮，赋税向来是以真金白银的形式缴纳，这一个谣言便十分可信。
那些兵寇穷追不舍，混乱中，我们和家族的人走散了。
萧昱护着我，艰险一路，好不容易来到江州城门外。
要进城前，却出了意外。
我还记得，那日也是一个大雨天。
我们排队等着进城，一个穿着粉色纱裙，头发凌乱的女人忽然扑到萧昱脚下。
萧哥哥，天可怜见，竟让我在这里遇见你
女人哭着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俏丽脸庞。
萧昱哥哥，求你救我——
萧昱大惊失色。
芙蓉，怎么是你?
周芙蓉哭诉道，她同家人走散后，跟着流民来到江州。
同行的，还有她家一个年轻力壮的马车夫。
那车夫，路上看着忠心耿耿，抢到什么吃食也先紧着她。
没想到，一进江州，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竟把她卖给了当地最大的青楼。
老鸨关了我三日，我花费好大力气才逃出来的。
周芙蓉把萧昱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他的腿。
萧哥哥，你救救我，若是被抓回去，我只剩死路一条了
周芙蓉表姐是萧昱的长嫂，两人也算沾亲带故，她从小就爱黏着萧昱，一口一个萧哥哥。
我们两人因为萧昱吵过好几次，关系实在说不上融洽。
但这种时候，同为女人，乱世中浮萍一般飘零，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青楼的打手追到后，我和萧昱拿出身上藏着的所有银子，想要赎回周芙蓉。
对方却一口拒绝。
这点钱够什么?小爷买下她，可是花了足足一千两
3
周芙蓉涨红了脸，跪坐在地上，努力把身体缩到萧昱身后。
你胡说那个贱仆，十两就把我卖了，哪来的一千两?
青楼的管家叉腰大笑，伸手去摸周芙蓉的脸。
凭姑娘这张芙蓉面，想赚一千两，那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
你不知道，我们江州啊，虽然城高墙厚，但隔壁锦州一破，城内人心早就跟着乱啦。
许多人觉得自己没命活，攒的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还不可劲花?
像姑娘这样的容貌身段，楼妈妈昨日便广散名帖，要寻个贴心郎君，给姑娘开苞呢。
旁的不说，那日来过楼里的赵老爷，姑娘见过吧，光是他，就肯出一千两
周芙蓉吓得花容失色。
那个五大三粗的糟老头?他，他当时手里还拿着个鞭子。
萧哥哥，萧哥哥，你快救救我啊
周芙蓉失声痛哭。
萧昱心痛地搂住她肩头。
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萧昱拿出萧氏公子的做派，告诉青楼管家，只要他放了周芙蓉，过几日，等我们找到家族的人，别说一千两，便是五千两也行。
管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公子莫非当我三岁小儿?这世道，什么萧家林家的，说不得几天之后再见面，你已经是个死人，去哪里找银子给我?
任凭萧昱磨破嘴皮，管家就是不肯松口。
直到周芙蓉忽然扑过来抱我，不小心扯落我身上的蓑衣。
林姐姐，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啊?
以往大家都说你最聪明最厉害，你救救我，我以后再也不同你吵架了，呜呜呜——
4
大雨倾盆，我穿着单薄的春衣，很快就被雨浇透，裙子湿漉漉贴在身上，曲线毕露。
青楼管家瞪大双眼，情不自禁搓手。
嚯，今儿是什么运气，跑了个美人，竟来了个天仙?
城门口有重兵把守，管家不敢乱来，他眼珠子黏在我身上，嘻嘻笑道。
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萧公子，你若想救你妹妹，便用这位姑娘做交换，如何?
萧昱断然拒绝。
这不可能，你休想
周芙蓉却忽然伸手，轻轻扯他的衣袖。
萧哥哥——其实我，我觉得凭林姐姐的门第和智慧，她肯定会没事的。
萧林两家都是锦州大户，江州城里也开着我们林家的几个分号。
周芙蓉说，肯定会有许多人，肯卖我们林家一个面子。不像她们周家，小户人家，谁都不认识，是个人都能欺负她。
萧昱听了，脸上浮现一抹犹豫之色。
周芙蓉用手捂住脸颊，肩膀耸动，抽泣道:
萧哥哥，你还记得林姐姐六岁那年，走丢过一次吗?
她被花子拐到江州，那样小一个人，竟然想办法逃回来了。
这几年，她走南闯北，林家的商号都是她在管。本事不知比当年强了多少，这座小小的青楼，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萧昱点点头，试探着看向我。
昭宁，芙蓉说得有道理，要不你——
我心底凉成一片，盯着萧昱片刻，哂笑出声。
萧昱，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呢。
这是乱世。
太平之年，百姓心中尚存正义，看见被拐的孩子向自己求救，总会有热心人肯帮忙。
可乱世，礼崩乐坏，人命如草芥。
人心中的欲和恶被无限放大，就像这位青楼管家说的，正常老实的男人，尚且要掏出家底去逛青楼，想着临死前疯一把。
何况那些豺狼。
周芙蓉才刚跑过一回，天香楼必然会加强防范。
他难道不懂，我落入他们手中，到底会面对什么吗?
萧昱愣住，辩解道:
我没有装糊涂，昭宁，你自幼聪慧，连芙蓉都能跑出来，你肯定也可以的。
周芙蓉哭着朝我跪下。
昭宁姐姐，你是要见死不救吗?你真如此恨我?以往是我不对，不该得罪你，我以死谢罪
清清白白死在你手上，总好过沦落烟花之地。
说着一咬牙，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就要往脑门上砸。
萧昱眼疾手快，拧住她的手腕。
芙蓉，别胡闹
5
石头滚落在地，周芙蓉崩溃痛哭。
萧昱也跟着红了眼眶。
昭宁咱们都是打小的交情，即便你同芙蓉不和，此时也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吧
说着，咬牙伸手推了我一把。
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找族人，不出一个月，我必然会来赎你的。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青楼管家伸手扶住我的手臂，喜道: 姑娘小心。
哟，姑娘真是温香软玉，这样的身段皮肉，你放心，你到咱们天香楼，每日吃香喝辣，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萧昱背过身去，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会没事的，昭宁，我相信你一定会没事的。
说着，似乎怕青楼的人反悔，他拉紧周芙蓉的手，跌跌撞撞冲进雨中。
暴雨如注，雨幕厚重似珠帘，萧昱的身形，在我眼中逐渐模糊。
我心里只剩死寂一般的平静。
所有人都说我聪慧，能干。
可对上周芙蓉，我从没赢过。
萧昱总叫我让。
一朵珠花而已，何必同她计较?
弄脏你的衣裙而已，芙蓉自己都先吓哭了，你就别再生气了吧。
她还比你小一岁呢，论家世，论相貌，论能力，她处处不如你，你莫同她置气。
她娘亲死得早，她很可怜的，性子难免有几分别扭。
你母亲待你如珠如宝，你不懂她的苦，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拿她当妹妹，你便是她的嫂子，昭宁你这脾气发得好没道理。
萧昱逼我，让了一次又一次。
现在，要把我的命也一同让出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彻底意识到，不管我强过周芙蓉多少。
可在萧昱心里，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6
我看着断珠似的雨幕愣神。
萧昱往前一步，试探着握住我的手。
昭宁，嫁给我，不比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强吗?
别拿自己的前程赌气。
我感觉有些好笑。
五年前，他把我一个人扔进妓院，现在，怎么还会觉得，我肯嫁给他呢?
何况，惶惶丧家之犬，还谈什么前程。
男人啊，总是如此普通，又如此自信。
我甩开他的手，嗤笑出声。
嫁你?
萧昱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避开视线。
你猜到了?
确实不算嫁——不过，芙蓉她向来大度，即便你过来做个妾，她也依旧把你当姐姐看待。
对上我越来越冷的眼神，萧昱心虚地后退半步，讨好道:
这几年，她总是念叨着你当初的恩情，对，芙蓉心地最是柔软善良，到时候我好好同她商量，娶你做个平妻，如何?
我冷笑，你娶她了?说好的兄妹情呢，这么容易变质啊。
萧昱有些不满。
昭宁，这几年我们经历的波折，你不会懂。
当初我返回江州，看着城墙破败，尸横遍野，你知道我当时找不到你，有多心慌吗?
萧家族人一路南下，到处都是散兵走匪，只有我肯留下找你。
是芙蓉陪我一起的，她一个弱女子，在这种环境下，肯跟着我留在江州附近寻人，你知道她吃了多大的苦吗?
两人在找寻我的过程中，相依为命，日久生情。
萧昱不停地讲述，这期间，他们吃了多少苦。
最难的时候，周芙蓉陪他啃窝窝头，两人住在漏雨的破庙里。
周芙蓉女扮男装被人察觉出异常，差点叫几个流民给糟蹋了。
幸好遇上了一路散兵，其中领头的小将是萧昱的旧相识。
回想到当初那一幕场景，萧昱脸色发白，依旧心有余悸。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你知道当时，她有多害怕吗?
有多怕呢。
比我在青楼，受尽各种酷刑折磨，被强逼着接客，更害怕吗?
萧昱见我脸色不对，赶紧补一句。
昭宁，你进过青楼，又做过侍妾，能当平妻，已经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能给你最大的体面了。
走吧，我们这就去见楚王。
我冷冷一甩袖子。
滚
7
几次三番被我拒绝，萧昱也来了火气。
林昭宁，你到底长没长脑子，你不会以为凭你的身份，真能长久留在楚王府吧?
如今天下大乱，各路豪强纷纷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经过数年的混战，几方势力互相吞并、倾轧。其中，雄踞南江一带的楚王脱颖而出，隐隐有一统天下之姿。
仅仅五年时间，便能把下头的城池治理得如此安定繁荣，我父亲说，楚王其人，龙章凤姿，足堪承继大统。
这一路前来，不知道多少豪门望族，想跟楚王联姻，到时候他后宫充盈，你一个进过青楼的女子，连当宫女都没资格。
即便你现在受宠，这段过往被人揪出来，楚王能忍受自己的女人，曾经沦落烟花之地吗?
只怕到时候，第一个要你死的，就是他
萧昱苦口婆心。
林昭宁，我都是为你好，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说话间，有两个婢女急匆匆朝这边跑，慌张地喊道: 萧公子，哎呀，你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看见我站在萧昱旁边，两人更慌。
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在找我?
萧昱有些急切地催促我。
听见没有，林昭宁，跟我一起去面见楚王。
婢女: ?
我瞪了她们一眼，两人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我朝萧昱点头。
萧公子，今日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陪你玩了。
你——
萧昱气急败坏，转而威胁我。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都告诉楚王吗?
随便啊，我的过往，楚王比你更清楚。
萧昱咬牙。
好，我好声劝你，你偏要这样同我置气，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向楚王说明。
到时候，我看你怎么求我收留
他说不介意我当侍妾，会向楚王求情，带我离开。
我拒绝后，萧昱冷下脸。
若是楚王知道，你曾在青楼接客，还会要你吗?
我淡淡一笑。
我的过往，楚王比你更清楚。
萧昱不信邪，在殿外跪候一夜，面见楚王告状。
等看清高坐王椅上的熟悉面孔，萧昱彻底傻眼。
他不知道，我就是楚王。
1
我站在廊下赏雨。
身后有一道脚步声，犹豫着靠近。
林昭宁?
我转过头，萧昱站在三步开外，神情恍惚，似在梦里。
真是你?
他有些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在我身前站定，眼神极为复杂。
昭宁，我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
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我也有片刻的恍惚。
是萧昱啊。
这五年颠簸的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风霜。
他依旧是那副翩翩公子哥的模样，穿广袍，配白玉，仿若林下清风，不惹尘埃。
看来，这几年乱世，他靠着家族荫庇，没有吃什么苦。
我失神片刻，朝他点头。
萧公子，别来无恙。
昭宁，你这几年过得好吗，当初我离了江州不到一个月，找到我萧家部族，就回头去寻你。
萧昱顿了顿，哽咽道:
可没想到——
没想到昔日繁华的江州，已经在铁蹄与兵戈中支离破碎。
人去楼空，徒留一地废墟，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了。
萧昱神情内疚。
当初事急从权，我也是逼不得已。这几年，我没一日不惦记着你。
现在能再见到你，实在太好了，你跟我走，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萧昱说着，伸手就来抓我的手臂。
指尖触到我华丽的妆花缎裙面上，忽然顿住。
萧昱皱眉，神情有一丝慌乱。
你——你不是楚王府的奴婢?
如今诸侯并起，天下大乱，普通百姓三餐不济，衣不蔽体。
楚王即便再奢靡，也不会用这样精贵的面料给丫鬟做衣裙。
视线扫过我头顶的金簪，萧昱默然。
片刻后，他苦笑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想岔了，凭你的容貌，怎么可能只做个奴婢呢，你是楚王的侍妾吧?
廊檐上铜铃叮咚，雨帘如银丝垂落，在地上激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萧昱的眼里也蒙上一层雾气。
他有些痛心地叹息。
这乱世中，你一个弱女子，攀附权贵才能保命，我不怪你的。
这次，我萧家阖族来投楚王，凭我们家在江中一带的名望，楚王最少也要封我做个司马。
到时候，我就求他，把你赐给我。
从见面到现在，拢共半炷香时间，我不过说了一句话，萧昱已经噼里啪啦一大串。
三言两语间，又像以往一样，轻易便要决定我的命运。
我很无奈。
萧昱，我不会跟你走的。
萧昱怔住，半个肩头落在廊外，也毫无知觉。
雨势渐大，好一会之后，他才回过神，伸手抹一把被沾湿的鬓发，艰难地扯动嘴角。
你在怪我?
当初的事，我实在没有办法，你就不能体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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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萧昱，都出自锦州的望族。两人青梅竹马，自幼便定下婚约。
五年前，锦州城被乱军攻破。
城内大族都举家搬迁，退到隔壁江州避难。
逃难途中，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萧家带着锦州一年的赋税。
萧昱的父亲是锦州郡守，城破前一个月，确实刚收上赋税。
因天下已显乱势，锦州缺粮，赋税向来是以真金白银的形式缴纳，这一个谣言便十分可信。
那些兵寇穷追不舍，混乱中，我们和家族的人走散了。
萧昱护着我，艰险一路，好不容易来到江州城门外。
要进城前，却出了意外。
我还记得，那日也是一个大雨天。
我们排队等着进城，一个穿着粉色纱裙，头发凌乱的女人忽然扑到萧昱脚下。
萧哥哥，天可怜见，竟让我在这里遇见你
女人哭着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俏丽脸庞。
萧昱哥哥，求你救我——
萧昱大惊失色。
芙蓉，怎么是你?
周芙蓉哭诉道，她同家人走散后，跟着流民来到江州。
同行的，还有她家一个年轻力壮的马车夫。
那车夫，路上看着忠心耿耿，抢到什么吃食也先紧着她。
没想到，一进江州，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竟把她卖给了当地最大的青楼。
老鸨关了我三日，我花费好大力气才逃出来的。
周芙蓉把萧昱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他的腿。
萧哥哥，你救救我，若是被抓回去，我只剩死路一条了
周芙蓉表姐是萧昱的长嫂，两人也算沾亲带故，她从小就爱黏着萧昱，一口一个萧哥哥。
我们两人因为萧昱吵过好几次，关系实在说不上融洽。
但这种时候，同为女人，乱世中浮萍一般飘零，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青楼的打手追到后，我和萧昱拿出身上藏着的所有银子，想要赎回周芙蓉。
对方却一口拒绝。
这点钱够什么?小爷买下她，可是花了足足一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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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芙蓉涨红了脸，跪坐在地上，努力把身体缩到萧昱身后。
你胡说那个贱仆，十两就把我卖了，哪来的一千两?
青楼的管家叉腰大笑，伸手去摸周芙蓉的脸。
凭姑娘这张芙蓉面，想赚一千两，那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
你不知道，我们江州啊，虽然城高墙厚，但隔壁锦州一破，城内人心早就跟着乱啦。
许多人觉得自己没命活，攒的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还不可劲花?
像姑娘这样的容貌身段，楼妈妈昨日便广散名帖，要寻个贴心郎君，给姑娘开苞呢。
旁的不说，那日来过楼里的赵老爷，姑娘见过吧，光是他，就肯出一千两
周芙蓉吓得花容失色。
那个五大三粗的糟老头?他，他当时手里还拿着个鞭子。
萧哥哥，萧哥哥，你快救救我啊
周芙蓉失声痛哭。
萧昱心痛地搂住她肩头。
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萧昱拿出萧氏公子的做派，告诉青楼管家，只要他放了周芙蓉，过几日，等我们找到家族的人，别说一千两，便是五千两也行。
管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公子莫非当我三岁小儿?这世道，什么萧家林家的，说不得几天之后再见面，你已经是个死人，去哪里找银子给我?
任凭萧昱磨破嘴皮，管家就是不肯松口。
直到周芙蓉忽然扑过来抱我，不小心扯落我身上的蓑衣。
林姐姐，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啊?
以往大家都说你最聪明最厉害，你救救我，我以后再也不同你吵架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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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我穿着单薄的春衣，很快就被雨浇透，裙子湿漉漉贴在身上，曲线毕露。
青楼管家瞪大双眼，情不自禁搓手。
嚯，今儿是什么运气，跑了个美人，竟来了个天仙?
城门口有重兵把守，管家不敢乱来，他眼珠子黏在我身上，嘻嘻笑道。
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萧公子，你若想救你妹妹，便用这位姑娘做交换，如何?
萧昱断然拒绝。
这不可能，你休想
周芙蓉却忽然伸手，轻轻扯他的衣袖。
萧哥哥——其实我，我觉得凭林姐姐的门第和智慧，她肯定会没事的。
萧林两家都是锦州大户，江州城里也开着我们林家的几个分号。
周芙蓉说，肯定会有许多人，肯卖我们林家一个面子。不像她们周家，小户人家，谁都不认识，是个人都能欺负她。
萧昱听了，脸上浮现一抹犹豫之色。
周芙蓉用手捂住脸颊，肩膀耸动，抽泣道:
萧哥哥，你还记得林姐姐六岁那年，走丢过一次吗?
她被花子拐到江州，那样小一个人，竟然想办法逃回来了。
这几年，她走南闯北，林家的商号都是她在管。本事不知比当年强了多少，这座小小的青楼，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萧昱点点头，试探着看向我。
昭宁，芙蓉说得有道理，要不你——
我心底凉成一片，盯着萧昱片刻，哂笑出声。
萧昱，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呢。
这是乱世。
太平之年，百姓心中尚存正义，看见被拐的孩子向自己求救，总会有热心人肯帮忙。
可乱世，礼崩乐坏，人命如草芥。
人心中的欲和恶被无限放大，就像这位青楼管家说的，正常老实的男人，尚且要掏出家底去逛青楼，想着临死前疯一把。
何况那些豺狼。
周芙蓉才刚跑过一回，天香楼必然会加强防范。
他难道不懂，我落入他们手中，到底会面对什么吗?
萧昱愣住，辩解道:
我没有装糊涂，昭宁，你自幼聪慧，连芙蓉都能跑出来，你肯定也可以的。
周芙蓉哭着朝我跪下。
昭宁姐姐，你是要见死不救吗?你真如此恨我?以往是我不对，不该得罪你，我以死谢罪
清清白白死在你手上，总好过沦落烟花之地。
说着一咬牙，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就要往脑门上砸。
萧昱眼疾手快，拧住她的手腕。
芙蓉，别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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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滚落在地，周芙蓉崩溃痛哭。
萧昱也跟着红了眼眶。
昭宁咱们都是打小的交情，即便你同芙蓉不和，此时也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吧
说着，咬牙伸手推了我一把。
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找族人，不出一个月，我必然会来赎你的。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青楼管家伸手扶住我的手臂，喜道: 姑娘小心。
哟，姑娘真是温香软玉，这样的身段皮肉，你放心，你到咱们天香楼，每日吃香喝辣，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萧昱背过身去，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会没事的，昭宁，我相信你一定会没事的。
说着，似乎怕青楼的人反悔，他拉紧周芙蓉的手，跌跌撞撞冲进雨中。
暴雨如注，雨幕厚重似珠帘，萧昱的身形，在我眼中逐渐模糊。
我心里只剩死寂一般的平静。
所有人都说我聪慧，能干。
可对上周芙蓉，我从没赢过。
萧昱总叫我让。
一朵珠花而已，何必同她计较?
弄脏你的衣裙而已，芙蓉自己都先吓哭了，你就别再生气了吧。
她还比你小一岁呢，论家世，论相貌，论能力，她处处不如你，你莫同她置气。
她娘亲死得早，她很可怜的，性子难免有几分别扭。
你母亲待你如珠如宝，你不懂她的苦，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拿她当妹妹，你便是她的嫂子，昭宁你这脾气发得好没道理。
萧昱逼我，让了一次又一次。
现在，要把我的命也一同让出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彻底意识到，不管我强过周芙蓉多少。
可在萧昱心里，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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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断珠似的雨幕愣神。
萧昱往前一步，试探着握住我的手。
昭宁，嫁给我，不比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强吗?
别拿自己的前程赌气。
我感觉有些好笑。
五年前，他把我一个人扔进妓院，现在，怎么还会觉得，我肯嫁给他呢?
何况，惶惶丧家之犬，还谈什么前程。
男人啊，总是如此普通，又如此自信。
我甩开他的手，嗤笑出声。
嫁你?
萧昱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避开视线。
你猜到了?
确实不算嫁——不过，芙蓉她向来大度，即便你过来做个妾，她也依旧把你当姐姐看待。
对上我越来越冷的眼神，萧昱心虚地后退半步，讨好道:
这几年，她总是念叨着你当初的恩情，对，芙蓉心地最是柔软善良，到时候我好好同她商量，娶你做个平妻，如何?
我冷笑，你娶她了?说好的兄妹情呢，这么容易变质啊。
萧昱有些不满。
昭宁，这几年我们经历的波折，你不会懂。
当初我返回江州，看着城墙破败，尸横遍野，你知道我当时找不到你，有多心慌吗?
萧家族人一路南下，到处都是散兵走匪，只有我肯留下找你。
是芙蓉陪我一起的，她一个弱女子，在这种环境下，肯跟着我留在江州附近寻人，你知道她吃了多大的苦吗?
两人在找寻我的过程中，相依为命，日久生情。
萧昱不停地讲述，这期间，他们吃了多少苦。
最难的时候，周芙蓉陪他啃窝窝头，两人住在漏雨的破庙里。
周芙蓉女扮男装被人察觉出异常，差点叫几个流民给糟蹋了。
幸好遇上了一路散兵，其中领头的小将是萧昱的旧相识。
回想到当初那一幕场景，萧昱脸色发白，依旧心有余悸。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你知道当时，她有多害怕吗?
有多怕呢。
比我在青楼，受尽各种酷刑折磨，被强逼着接客，更害怕吗?
萧昱见我脸色不对，赶紧补一句。
昭宁，你进过青楼，又做过侍妾，能当平妻，已经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能给你最大的体面了。
走吧，我们这就去见楚王。
我冷冷一甩袖子。
滚
7
几次三番被我拒绝，萧昱也来了火气。
林昭宁，你到底长没长脑子，你不会以为凭你的身份，真能长久留在楚王府吧?
如今天下大乱，各路豪强纷纷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经过数年的混战，几方势力互相吞并、倾轧。其中，雄踞南江一带的楚王脱颖而出，隐隐有一统天下之姿。
仅仅五年时间，便能把下头的城池治理得如此安定繁荣，我父亲说，楚王其人，龙章凤姿，足堪承继大统。
这一路前来，不知道多少豪门望族，想跟楚王联姻，到时候他后宫充盈，你一个进过青楼的女子，连当宫女都没资格。
即便你现在受宠，这段过往被人揪出来，楚王能忍受自己的女人，曾经沦落烟花之地吗?
只怕到时候，第一个要你死的，就是他
萧昱苦口婆心。
林昭宁，我都是为你好，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说话间，有两个婢女急匆匆朝这边跑，慌张地喊道: 萧公子，哎呀，你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看见我站在萧昱旁边，两人更慌。
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在找我?
萧昱有些急切地催促我。
听见没有，林昭宁，跟我一起去面见楚王。
婢女: ?
我瞪了她们一眼，两人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我朝萧昱点头。
萧公子，今日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陪你玩了。
你——
萧昱气急败坏，转而威胁我。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都告诉楚王吗?
随便啊，我的过往，楚王比你更清楚。
萧昱咬牙。
好，我好声劝你，你偏要这样同我置气，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向楚王说明。
到时候，我看你怎么求我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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