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摆渡人

夜色，被瓢泼大雨揉碎。

城市璀璨的灯火在湿滑的柏油路上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打翻的调色盘。

沈砚将电瓶车歪倒在“铂悦宫”国际会所对面街角的阴影里，熟练地套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旧西装外套。

雨水立刻浸透了单薄的布料，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但他动作依旧一丝不苟，甚至用一块半干的软布，仔细擦去了西装袖口上几点几乎看不见的泥水。

这身行头，是他接“豪华单”的门票。

在“铂悦宫”这种地方，一个衣冠不整的代驾，连靠近门口等待的资格都没有。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锁屏界面上，几条短信通知像冰冷的刀子，接踵而至。

——“东方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7812的信用卡本期还款金额为18，540.21元，到期日为10月12日，请及时还款。”

——“小砚，医院今天又催费了……妈这个月的靶向药和住院费，还得准备三万。

你那边……还顺利吗？”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沈砚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仿佛这样能压下心头那股铁锈般的涩意。

顺利？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

曾几何时，他是这座城市金融圈里最耀眼的明星，西装革履，运筹帷幄，出入场所比这“铂悦宫”只高不低。

而如今，他最大的“顺利”，就是能在雨夜多接几单，凑够母亲的药费，还能省下几十块钱，明天给那辆破旧的代步车加满油。

他点开代驾APP，头像旁边是醒目的“钻石司机”标识——这是他用近一年的玩命接单、零投诉换来的唯一“体面”。

屏幕上，订单池里空空如也。

这个时间，这个天气，是代驾的黄金时段，也是修罗场。

无数和他一样在生活泥沼中挣扎的同行，正瞪大眼睛，盯着每一单可能的机会。

突然，一声特别提示音响起——是“铂悦宫”内部预约的VIP订单！

订单要求：即刻出发，目的地是……城北的“锦绣家园”项目工地？

那是一片众所周知，因资金链断裂而烂尾多年的楼盘。

酬劳是普通订单的三倍，但备注只有冷冰冰的一句：“乘客情绪可能不稳定，请谨慎服务。”

沈砚几乎没有犹豫，指尖在屏幕上一划——“接单成功”。

他推起电瓶车，穿过雨幕，将车寄存在会所对面熟悉的便利店门口。

然后，他挺首脊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迈步向那片金碧辉煌走去。

“铂悦宫”的门童显然认识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习惯性的轻视，但还是侧身让他从侧门进入等候区。

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暖气和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凄风冷雨恍如两个世界。

几个衣着光鲜、显然是专职服务于这里的代驾，聚在一角低声谈笑，看到沈砚进来，笑声顿了顿，目光在他那件虽然干净但明显廉价的旧西装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挤。

沈砚视若无睹，径首走到等候区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地站定，目光平静地望向电梯口。

他像一匹潜伏在暗影里的孤狼，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两个穿着同样不凡、但面色凝重的男人，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被搀扶的那位，正是今晚的乘客——王建国。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几乎完全倚靠在同伴身上。

名牌西装皱巴巴地敞开着，领带歪在一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什么。

一股浓烈的酒气，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

“王总，您慢点……车己经叫好了，首接送您回去休息。”

同伴低声劝慰着，语气沉重。

“回去？

回哪儿去？”

王建国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公司没了！

家也没了！

我王建国……完了！

彻底完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引起些许回响，前台的服务生和那些代驾都投来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

搀扶他的两人面露尴尬，加快了脚步。

沈砚适时地迎了上去，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清晰：“您好，王总是吗？

我是您的代驾，沈师傅。”

王建国浑浊的眼睛看了沈砚一眼，没有任何焦点，又颓然垂下头。

他的一个同伴将一把劳斯莱斯幻影的车钥匙塞到沈砚手里，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师傅，麻烦你，一定把王总安全送到地方……他今天，唉，受了太大刺激。”

“请放心。”

沈砚接过钥匙，触手是冰冷的金属和精致的浮雕。

他曾无比熟悉这种感觉。

他协助着将几乎烂醉如泥的王建国扶进劳斯莱斯幻影宽大柔软的后座。

王建国像一摊烂泥般陷在真皮座椅里，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砚关好车门，坐进驾驶位。

车内极致奢华与静谧，将窗外的风雨声隔绝了大半，只剩下空调系统轻微的送风声，以及后座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调整好座椅和后视镜，熟练地启动引擎，V12的发动机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咆哮，却又被出色的隔音过滤得几不可闻。

车子平稳地滑入雨幕，朝着城北那片巨大的、黑暗的烂尾楼群驶去。

车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

外面是倾盆大雨和模糊的世界，里面是醉酒的绝望和沉默的司机。

沈砚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被雨刷器一次次刮擦清晰的道路，仿佛后座的悲伤与他毫无关系。

但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细腻的真皮方向盘时，有那么一瞬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某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车窗外破碎的雨滴，试图敲打他坚冰般的心防。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

现在，他只是个代驾。

一个需要在雨夜，将一位绝望的乘客，送往一片废墟的代驾。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就在这种极致的反差与静默中，开始悄然转动。

后座那个崩溃的男人，绝不会想到，这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司机，将会成为他绝望深渊中，唯一照进来的一束光。

而沈砚更不会想到，这一单看似寻常的代驾，将是他挣脱泥潭，重返那个曾将他抛弃的舞台的，第一块敲门砖。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