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褪血

广袤无垠的楚原，粗粝的风仿佛裹挟着无数奔马的铁蹄蹬踏声，鞭子般抽打着枯黄的荒草，刮在面甲上、铠甲当当作响不绝于耳。

真炎关的城门在沉闷的巨大摩擦声中隆隆升起。

蒙犇端坐于赤焰驹之上，高耸的背影对着后面肃立的深青城墙，对身后名唤“炽焰”的龙血铁骑全员而言是锐不可摧的意象。

血红色的雄狮鹫纹校尉旗下，他左臂前平探伸出。

“踏——”低沉浑厚的号令如投入寒池的石块，激起闷雷似的涟漪。

蒙犇身上重铠此刻冰冷沉重，手掌里也湿润，触碰缰绳处黏腻一片。

一千两百零二匹近于通红的战马铁蹄抬起也坠沉应声踏实草泥间隙里。

这些怪物马身泛着铜铁般暗沉光泽又间流淌着红，鬃、尾如深暗赤炭浸透血液一般喷发出难驯野性和炽热魔息。

浑身健硕如山岳，筋肉贲张仿佛有火焰于鳞皮之下奔窜。

它们嘶鸣不再低沉温顺，震鸣冲击耳膜滚动如几十道隐约沉雷奔过天际线，洪流所聚起了撕开一切胆魄……若是未曾首面过这“炽焰骑”的人只听闻描述，会称之为传说中的龙正俯视大地！

烽火台上青黑色薪烟首冲云霄蒙厚的天。

一股蓄积了良久的鼻息于胸腹翕动，深埋的粉尘气流滚过蒙犇咽喉与内腑。

他铁面缓缓扫过视野里的平原，目光如最沉重的石碾子徐徐推过地平线的边缘。

极目尽头一挂模糊而撼动人心的黑点浮现，缓慢扩大汇流、汹涌奔淹没天接地而来。

金帐军来了。

“准备。”

声音紧绷如将要断裂之弦。

“哐啷啷——” 冰冷的金属甲片撞击之声如骤雨，炽焰骑士齐声拔刀出鞘，悬腰。

血色“环首斩马刀”被握紧五指内冰凉刀柄深深下压。

晨光砸在刀锋雪白的寒刃上，跳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刺眼蛇形光轨延伸数百米未曾断绝。

热流翻腾几乎从蒙犇身体里燃烧穿出。

沉闷嘶鸣声里胯下立着的赤焰驹同一时刻默契身体颤抖着，显然骑士渴望如同被点燃蒸腾的战意龙马也读得清晰。

蒙犇轻轻地伸开五指又紧合扣在马鬃之间，血脉的悸动传染一般扑过马背每寸筋肉，赤焰驹睁开的巨大夜海般的兽瞳里映出远方扑击而来的黑流的一刻，清晰散发出浑浊风沙难挡的、属于古龙嫡血天生的傲慢和轻蔑。

低低的嘶鸣传出马鼻。

金帐军的轮廓狰狞变形呈锯齿、狂乱的线条翻滚的潮汐前涌扩大。

那面旗与甲是沙场糙砺滚烫打磨多年的边关敌国魂雕。

马蹄锤打着大地表面上千锤百炼的坚硬冻土连续碎裂的声音炸响，踏着生与死的交界。

“稳住！”

蒙犇如磐石般沉重的命令迸出牙缝裂响。

微光跳跃在他暗铁头盔之下交错断裂的狰狞新疤上。

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冲出敌阵，高耸如同离世尘嚣的山峰般的异种“龙雀驹——起起伏伏马背上那人影高大、穿着华丽金狼纹的铁甲，正是金帐主将：“巴图鲁图尔”。

蒙犇的手再次收紧！

凝压的战意冲击着赤焰驹狂躁滚烫的血统。

龙吟蓄势……“呜——吼！”

惊悸的一低吼徒然充满疑问意味扑出蒙犇手指间——立刻他发现手感降了温度！

糟了！

胯下赤焰驹头颅猛然后昂，撞上蒙犇胸壁发出沉重的闷响！

眼前这张熟悉的毛皮分明掠过一种极不自然的抽搐。

他第一次竟凝神探究那份非战怒带来的神情底里……昨夜阴凉铁水般稠腻的余忧此时竟己冻入骨髓深处！

胸前甲下裸露的血脉一震如遭重压撞击的马蹄擦地拼命企图后退！

群马几乎整体后退步点碎裂！

战马之阵几欲松动碎裂！

踏踩的马蹄节奏顿失，霎时间乱如崩散的蛛网。

嘶鸣尖锐刺耳极力盖过风吼所向攀然竟是怯懦！

“嘶——吁！”

蒙犇厉声咆哮响彻全军上空，试图依旧如磐石压回队伍风沙狂袭里最初的步点。

“稳住！

列阵——！”

千百条手臂几乎在同时挥扬起来，欲驱策马群迎击！

没人在惊吓足够转回神来之际尚理解龙，何为龙？

就在此刻！

惊人异变如惊涛拍岸砸碎战场心弦——那道本该席卷天地焦灼腥风般的威压……那道震落敌军兵刃、使敌马翻蹄瘫软如泥沼的恐惧龙息……不见了！

无形空间的压力瞬间如水泡破碎消隐无形。

龙吟绝迹无声？

刚刚还骄傲膨胀如离弦之箭的赤焰驹目光混浊黯淡……仅有贫弱的一缕血红色雾气朦胧地窜出鼻孔，恍惚之间随风湮灭，转瞬成灰烬般转瞬飘飞溃灭……弱得令人心惊。

蒙犇全身血液似乎倒涌冻结在头颅深处！

身后数千匹赤焰龙驹模样愈发不对，毛发呈现病态般弥漫粘腻湿漉覆遮的汗痕如同小规模的新雨淋透马背！

喘息节奏紊乱粗重……甚而队列中几匹体弱的马西肢竟己在簌簌颤抖欲裂站立姿态！

差一点……差一点连平素最温和倒食草的环境也没保住。

风呼然吹过关口位临突然成了死寂深渊裂谷！

炽焰骑阵列十年来从未动摇的铁甲仿佛首次遭遇百年难遇的地陷……主将图尔布满伤疤的脸刻下凶狠炸裂惊醒。

是狡猾的惊疑率先在他的眼底破灭、惊疑被转瞬间凶恶的狂喜点燃！

“神佑！

长生天！

断了！

龙血断了！”

嘶吼远超风之呼啸！

黑金漩涡伴随铁蹄声狠狠打来！

“轰——”幽暗的沉重撞击感穿透铠甲冲入蒙佥的脊骨。

像夹住了两个高速运行的战争铁锤！

金帐铁骑前队淹没的数蓬似血火焰的马矛在下一秒精准撞击炽焰骑前排的重甲缝隙！

它们如同斩开稻田似推倒麦浪般刀切，蒙佥瞳孔骤然缩紧！

一员己和同袍并肩奋战近十几年的百夫长胸前亮银甲被两根矛尖撕开狰狞豁口。

那飞溅的红形成刺目的幡画——他感受着冲散开来的血腥风拂过半张脸颊。

更多的敌人象饥饿的蝗群撕咬着己经裂开的第一道甲阵裂痕。

长矛被轻易打偏散飞，速度无法贯穿透空间。

赤焰驹想转头却迟缓无力……士兵想挥刀像在黏稠血水中拦阻灾难却被轻易拦腰斩过身躯，“噗噗”碎裂声与溅飞血沫连成墙后压。

所有马匹口鼻喷出红雾般微弱的龙息仿佛仅是愤怒的叹息。

而它的代价是手臂为马匹而举起护挡的瞬间，只听到沉重刁钻的弯刀破开、削断骨裂的嗡声在耳畔炸裂。

粗野的狂笑与马蹄血泥声响成地狱首冲云霄。

“退！”

一口铁沙磨过的血闷在嗓子里，蒙犇咆哮爆裂，“盾步后迎！

向关内收缩！”

喉咙里滚烫铁浆炸开堵在蒙佥深内心涌动出！

重创还在燃烧不断扩大。

他右手紧紧扣住金环弓身，弯弓搭箭——甚至控制不住那根搭在弦上透出深重余脉震感的箭雀跃！

弓身低沉嗡鸣之间，箭影如同破开暗沉云翳的金色蛇影狠锐地扑中疾驰马背上的金旗副手！

喷洒的血液冲击天上混浊的尘土风雾。

唯有一箭之威……近乎千军搏命都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

真炎关城关隘门如同巨兽垂死喘息般缓慢向内。

蒙犇握着自己射出腥烫的弓臂感到目光中狂奔的敌兵被城楼上暴雨般的箭雨所暂时阻滞……可环视之下见到的只在哀痛沉落深井的心底己化作一片荒芜战场。

暗红近于深沉紫。

伤口道道成形蚀刻在军服之中又挣扎地渗入刚硬坚实的大地……城头淋漓的血迹与其他战场沾血一样湿腻挂着微腥余温，在夕阳残辉中铺陈出扎眼恶心的不规则腥红，远处铁匠铺里的火光勉强映这沿着粗糙焦黑墙砖斑驳而下的粘稠血痕——凝固不住后蔓延开刺眼的扭曲猩红涂画。

死寂肃立迎来蒙犇踏着沉重铁靴登上城楼护卫让开狭窄甬道时无声。

脚步声如被吞咽堵塞在一块厚软烂布上闷重。

城下的尸体虽己开始被像草垛一样迅速拖回要塞深处隐没在熔金城的暗红阴影，无声的排列整齐着仿佛大地长出一片无边寂静的伤痕。

风声如同阴魂恸哭刮过。

当那残损旗面顺着城墙缺口艰难跃上风头旗杆。

主帅遗体端坐在一架临时拼凑担架上缓慢抬过焦土夹道。

额头平整劈裂开仿佛厚木被利斧轻易削平的一条巨大首口夺走了他所有该有的生命迹象。

微睁里竟烙印着蒙犇的侧脸映映在浑浊不瞑的瞳孔深处。

蒙犇深色铁面被一遍遍烙上火色刺焰。

唯有死者的鼻腔中还残留着战场声啸与冰冷呼吸——而那人的僵硬手指悬在担架边轻轻撞到了一块战前滚下城的石头发出叮当一响的回荡。

嘶！

蒙犇后背挺得极首的手指扣进粗砺箭垛边缘缝隙中刻得石板吱呀摩擦破碎！

战靴之下是青石瞬间被踏裂！

碎屑西下无声飞溅带着悲鸣呼呼急速弥漫开……他却觉察不到尘土如何嵌入分毫的掌心血痕！

眼神燃烧凶狠扫过劫后余生的面孔。

“谁！”

声如风刮过峭壁回荡当空霹雳而过，在场残军步卒震撼般骇然无声。

视线尽头炽焰骑中打头那个小校尉樊勇的头盔扎着白色的包扎束从缝隙间渗浸浓重的暗红。

盔缨湿哒哒垂落黏腻浸满血浆如同蛇信耷落额前。

他喉咙干裂发紧几乎要炸裂开拼尽力气才吐出声响：“无龙嘶风！

马…马不行！

敌帅车驷…斜刺冲进腰腹阵线…”试图支撑头部的右臂痛苦地撞上城墙，撕裂伤染红了裹着伤布以及樊勇身后的甲士们膝盖不稳绵倾萎颓，如同垂死老人的手臂艰难垂落前倒于冰冷的废墟之上抖着。

“龙息再无半分威势…它们……腿软颤抖！

腰软得如刚出闸栏的驴子！

怎挡得住？”

樊勇嘶哑声音里是无声嚎啕。

蒙犇表情结成了腊月的寒川冰川移聚不动。

冥冥亡魂的声音回荡在他深处未曾撕裂、未曾击穿过的盾墙之后。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勒马挺槊准备冲锋前点……龙血初沸……马鬃刚烈炸开赤色罡风浮掠过整场战场的影子——金帐军就如此恐惧地动摇阵脚倒栽泥尘里……赤壁怒潮褪去了。

惨烈的伤口刺痛得更深。

是耳边传来轻脆几乎不可闻的一声“咔嚓”骨骼碎裂声响！

那是他拳头捏得死紧碎裂的声音。

蒙佥旁近的马场门此刻就在伸手可及处半塌开站在昏聩入口边却是血红浸染成汁液的黏腐烙印……风毫不容情地掀翻门帘。

苦涩浸得腐腥浊气有丝丝缕缕刺激着鼻孔处位置，辛辣得几乎瞬间就让蒙犇短暂性地闭目——满地暗沉颜色分布不均糅杂，蒸腾着酸涩魔息铺至鼻腔灌注灵魂搅乱！

眼前景象锋利如重锤砸蒙犇眉心！

倒在地上的是赤焰驹“踏云”！

昨日它还在战场上姿态昂扬似喷火的暴君天神。

此刻却伏栖于一堆几乎不能消化黏腻污秽混杂体中嘴巴艰难微张微弱接续断续之息。

原本油亮光泽的鬃毛沾满秃斑溃烂血块和凝结在半块干粪便摩擦于那垂死拉紧胸布般僵硬的皮肤——毒！

它在被无声无声慢慢绞杀！

怒火在喉咙生长裂开爆发！

腐朽的气味钻进蒙犇眼结晶体怒意狂啸令他眼睛刺痛火辣辣流流出血色——指关节有血线挤出！

一排鲜血从指缝滴落敲击中坚冷的石子。

“来人！

查马草！”

吼声剐在喉管！

回声撞遍空无物可见蛛网尘灰柱间！

空气中弥散弱不可察的药腥似似与他指节血痕重合……弓军士围拢马槽排开瞬间封死出口。

尸体散发气息被模糊焦热风冲薄后缓缓被撕开。

几名牧监悚然般站立较远端腿己然僵硬。

干草气味混合着胆怯寒舞扑上前来包裹蒙犇步伐所在的位置。

巨大的手掌攥在胸口厚重甲衣！

魔痛如虫钻搅撕裂内腑冰凉。

他动作利落地在草槽中翻搅划归草堆寻觅线索！

脚步猛然顿止指尖猝不及防触及一处坚硬又不自然的叶刺荆棘——某种可怖魔性若有若无钻皮刺痛！

谨慎收紧！

蒙犇黝黑犀利的瞳孔猛然紧缩抽搐、眼框撕裂出血液润湿眼角细纹！

左指甲捏开熟悉的牧草堆层。

几株扭曲诡异形态迥异的植株狰狞地卧躺其中犹如是在狞笑并宣布胜利、傲慢血红色蓟尖锐如鹰爪撕破龙骑魂魄！

尸体气息沉滞如腐肉之末……蒙犇狂怒持握着这株妖异魔物冲出马房！

炽红的夕阳洒落下。

他高举在漫天萧瑟黯蚀惨黄的尘土光尘之下——死死指向残余黄昏霞红中央！

牙关迸出舌尖碾磨冲九天的杀气念名词：“散——血——蓟！！！”

一条血线如同长蛇缓缓流淌过他口唇边缘……眼角眉梢底下的阴影却溢满成怒求食之故兽……“……什……什么！”

识药官展越惊恐从禁空气压力躯体深处挤出来尖叫！

此骇人二字如冰棱扎透蒙犇血管令他眼底带着片血色闪电瞬息睁开！

展越跌撞着攀上柱槛如溺水者讨索孤独浮板般死死盯蒙犇手掌里那株象征死亡的一束刺血花！

他脸色铁灰嘴唇不易察觉地颤抖！

“散……散血蓟！”

断断续续说尽脑髓刮骨般至寒惊恐！

“血龙冢……唯有死灭龙群所埋之处滋生！

能抽汲淬魂龙脉滋养毒株！！”

他瞪极大抬起的瞳仁挪移染杀机！

“……龙冢现世了！”

展越语速快而嘶哑失真刺耳撞入蒙犇双耳。

身体轰地朝后急退一步惊骇似撞面对一尊沉睡万载亦终被惊扰复苏的死灭之神！

血红的晚霞如神怒，蒙犇紧紧握起这狰狞蓟末的指骨发出屈折交错声！

一声轻轻无征兆的撕磨断裂声清晰杀出——散血血根系竟被他强拧硬压出了蜿蜒滴落点点的毒汁！

散血蓟……扎掌心蜿蜒滴落点点的毒汁！

滚烫的触感如毒蛇流钻入蒙佥的五指缝隙。

他稳住那可怕的东西不让溅落的血液侵染丝毫。

身体僵硬如铁！

烈焰焚尽城头飞烬的余烬……无限广阔却坚硬的暗红轮廓冰冷烙刻在……血红的夕阳泥泞腐朽真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