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下遗影

导航提示“己到达目的地附近”时，苏晚的车正碾过一段坑洼的碎石路。

轮胎与石块摩擦的刺耳声响，在空旷的山坳里荡出好几圈回音，惊得树梢上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走，留下一片死寂。

她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越过挡风玻璃往前望去。

连绵的黛色群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将前方那片低低矮矮的房屋圈在中间，灰黑色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湿雾，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若有似无的霉味。

这就是老槐镇，哥哥苏屿最后定位消失的地方，一个在电子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完整轮廓的偏远小镇。

出发前她查过资料，老槐镇背靠青冥山，进出只有一条盘山公路，据说抗战时期曾是躲避战乱的村落，后来渐渐形成集镇，却因为交通闭塞，始终游离在现代文明的边缘。

苏屿是个自由摄影师，三个月前说要去“找一处未被打扰的风景”，之后便断断续续传来消息，首到一个月前，电话关机，微信不回，定位永远停在了老槐镇入口的坐标上。

报警后警方来过两次，都说镇里人证物证全无，推测是自行离开，只能按失踪人口备案。

可苏晚知道，哥哥不会不告而别。

他们从小相依为命，就算要去天涯海角，他也会给她留句话。

那消失的定位，更像一个无声的求救信号。

她深吸一口气，将半开的车窗摇上，试图隔绝那股潮湿的霉味，却发现空调早就失灵了，出风口只吹得出带着铁锈味的热风。

这辆二手SUV是她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为了这趟行程特意做了保养，没想到刚进山就出了状况。

车子缓缓驶入镇口，最先撞入眼帘的是一棵异常粗壮的老槐树。

树干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皲裂的树皮像老人干瘪的皮肤，枝桠歪歪扭扭地向天空伸展，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几根褪色的红绸在枝桠间耷拉着，风一吹，便像招魂的幡子般轻轻晃动。

树底下围着几个穿灰布褂子的老人，手里端着粗瓷碗，正低头小口喝着什么，听到汽车引擎声，几双浑浊的眼睛齐刷刷抬起来，首勾勾地盯着她的车，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

苏晚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握紧了方向盘。

那种目光太奇怪了，不像看一个外来的访客，倒像在打量一件闯入领地的异物。

她强迫自己挤出个礼貌的笑容，降下车窗想问问路，刚要开口，为首的那个白胡子老人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其余几人立刻低下头，继续沉默地喝碗里的东西，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她的错觉。

“请问……”苏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看着他们紧绷的侧脸，终究还是把后半句“知道苏屿在哪吗”咽了回去。

她能感觉到，这些人的沉默不是迟钝，是刻意的回避。

车子驶过老槐树，才算真正进入镇中心。

街道很窄，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有些地方还积着雨水，倒映出灰扑扑的天空。

两旁的房屋大多是木结构，黑褐色的门板上刻着模糊的纹路，不少窗户都用木板钉着，只留下一条窄缝透气。

偶尔有门开着，能瞥见里面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人影，只有零星的咳嗽声或碗碟碰撞声传出来，衬得整条街愈发冷清。

她缓慢地开着车，目光扫过路边的店铺。

一家“便民杂货铺”，门楣上的招牌掉了一半漆；一家“老槐面馆”，卷帘门拉到一半，里面没有灯光；还有一家挂着“卫生院”牌子的矮房，窗户擦得很干净，却看不到有人走动。

整个小镇安静得可怕，除了她的车声，几乎听不到其他现代声响，没有广场舞的音乐，没有小贩的吆喝，甚至连狗叫声都没有。

就像一座沉睡的鬼城。

苏晚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指尖有些发凉。

她拿出手机再次确认定位，信号格只有一格，勉强能显示她确实在老槐镇范围内。

她点开与苏屿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来的一张照片：漆黑的夜空下，一棵老槐树的剪影格外清晰，枝桠间似乎挂着什么发亮的东西，配文只有两个字：“小心”。

当时她以为是哥哥拍夜景的噱头，没太在意，现在想来，那两个字里藏着多少恐惧。

车子在街道尽头转了个弯，终于看到一个开着门的铺子。

那是一家五金店，门口摆着几摞铁丝和铁钉，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锉东西，动作慢吞吞的，像是在打发时间。

苏晚立刻停车，拉上手刹快步走过去。

“大哥您好，请问您认识一个叫苏屿的人吗？

三个月前过来的，高高瘦瘦，背着相机。”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同时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开苏屿的照片递过去。

男人锉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很黄，眼下有浓重的青黑，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层灰。

目光落在照片上时，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不认识。”

“不可能啊，他定位最后就在这镇上，还在这附近拍过照。”

苏晚急了，往前凑了半步，“您再想想，他话挺多的，喜欢问东问西……没见过。”

男人打断她，猛地站起身，手里的锉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动作很僵硬，像是关节生了锈，“镇上很少来外人，来了也待不久。

你找错地方了。”

说完，他弯腰捡起锉刀，转身就往店里走，脚步快得有些踉跄，连店门都没关，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心里的不安像潮水般往上涌。

男人的反应太反常了，不是单纯的“不认识”，是“不敢认”。

他分明知道些什么，却在刻意隐瞒。

她咬了咬唇，转身回到车上。

不能就这么放弃，哥哥一定在这镇上留下了痕迹。

她记得苏屿出发前说过，为了方便取景，会找镇口附近的民居租住。

刚才路过老槐树时，好像看到树旁有几间带院子的小平房，或许就是那里。

车子掉头往回开，这次她放慢了速度，仔细打量着老槐树周边的房屋。

果然，在槐树东侧第三间，看到了一扇虚掩的木门，门楣上用粉笔写着“租房”两个字，字迹己经模糊，像是写了很久。

苏晚停好车，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轻轻推开木门。

“有人吗？”

她喊了一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杂草在风里摇晃。

院子不大，铺着的水泥地裂了好几道缝，中间摆着一个生锈的压水井，旁边堆着几捆干柴，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了。

正屋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她伸手推开，一股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旧的窗纸缝隙里钻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缺了腿的桌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这就是哥哥住过的地方？

苏晚皱起眉，走到床边蹲下，手指拂过积灰的床板。

没有被褥，没有衣物，甚至连一点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倒像个长期闲置的空屋。

难道哥哥根本没住在这里？

还是说，他离开时被人彻底清理过？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衣柜是空的，桌子抽屉里只有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墙角的蜘蛛网结得很厚。

就在她快要失望的时候，目光突然落在了床底。

床底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她立刻趴在地上，伸手往里面摸，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用力一拽，竟然拉出了一个黑色的相机包——那是苏屿的包，她认得上面的磨损痕迹，是去年他去西北采风时摔的。

“哥！”

苏晚的心跳瞬间加速，她连忙拉开包的拉链。

相机还在里面，电池却不见了，储存卡也不翼而飞。

包的侧袋里掉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她颤抖着展开，上面是苏屿潦草的字迹，只写了半句话：“他们在找……槐树下的……”后面的字迹被撕扯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道参差不齐的纸边。

“他们是谁？

槐树下有什么？”

苏晚攥着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破旧的窗纸“哗啦”一声被吹破，一股阴冷的风灌了进来，带着浓重的湿气。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窗口，就在视线触及窗外那棵老槐树的瞬间，眼前突然闪过一阵剧烈的白光。

不是阳光，是一种诡异的、泛着冷意的白光。

紧接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雨夜，泥泞的石板路上，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正疯狂地往前跑，正是苏屿！

他手里紧紧攥着相机，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脚步声沉重而急促。

他跑过老槐树，枝桠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缠住了他的手臂，他用力甩开，却不小心摔了一跤。

相机掉在地上，镜头摔得粉碎。

紧接着，一个黑影从树后走了出来，身形高大，穿着深色的衣服，脸上看不清五官。

他一步步走向倒地的苏屿，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苏屿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嘴里嘶吼着什么，却被黑影一脚踩住了后背。

画面突然扭曲起来，变成了苏屿惊恐的侧脸，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黑影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喊“不要”。

然后，画面猛地一黑，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

“啊！”

苏晚猛地捂住头，剧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撞在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刚才那是什么？

幻觉吗？

不，不是幻觉。

那种真实的恐惧，苏屿奔跑时的喘息声，甚至黑影踩在泥水里的声响，都清晰得仿佛她亲身经历。

苏晚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十岁那年，她在老家的旧宅里，也曾看到过类似的画面——那是她去世多年的奶奶，正在厨房里煮面条，动作和神态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似乎天生就有这种能力，能看到死者留在特定地点的记忆碎片，只是这种能力时隐时现，大多时候都处于休眠状态，尤其是在繁华的都市里，几乎从未触发过。

可在老槐镇，在这间哥哥住过的屋子里，它被激活了。

刚才的画面，是苏屿死前残留的记忆吗？

不，不能是死！

哥哥一定还活着！

苏晚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海里的恐惧。

她必须冷静，苏屿的纸条和相机包都在这里，说明他确实在这镇上遭遇了危险，而危险的源头，很可能和“他们”以及“槐树下的东西”有关。

她把相机包和纸条塞进自己的背包，刚要起身离开，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刚才的记忆碎片冲击太大，加上一路奔波的疲惫，她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双腿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意外地让人感到一丝安心。

苏晚猛地回过神，抬头看向对方。

那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穿着白色的医生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他的皮肤很白，五官清俊，尤其是眼睛，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更显得斯文儒雅。

“你是……”苏晚的声音还有些发颤，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我是镇上卫生院的医生，陆时衍。”

男人扶着她坐到床边，语气很轻柔，“刚才路过这里，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进来看看。

你没事吧？”

陆时衍？

苏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打量着他。

他的医生服很干净，胸前别着一个小小的工作牌，上面的照片和他本人一致。

可她还是觉得奇怪，刚才她在院子里喊了半天都没人应，怎么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路过”？

“我没事，谢谢你。”

苏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还是软的。

陆时衍看出了她的不适，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先喝点水，缓一缓。

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阴气重，外地人进来容易不舒服。”

苏晚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眩晕感。

她看着陆时衍，试探着问：“陆医生，你是老槐镇的人吗？

有没有见过我哥哥？

他叫苏屿，三个月前过来的，背着相机。”

陆时衍的动作顿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老槐镇很小，外来人不多，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真假，“镇上的人大多不爱和外人打交道，你找亲戚？”

“是我哥，失踪了。”

苏晚没有隐瞒，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和镇上其他人不一样，至少他愿意和她说话，“他最后定位就在这里，我刚才在床底找到了他的相机包。”

陆时衍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腿上的背包上，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老槐镇……不是个适合找人的地方。”

“什么意思？”

苏晚立刻追问。

“没什么。”

陆时衍避开了她的视线，看向窗外的老槐树，“只是这里的规矩比较多，外人进来，很容易惹麻烦。”

“规矩？

什么规矩？”

苏晚抓住这个关键词，“是不是和那些不愿说话的居民有关？

还有刚才我看到……”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记忆碎片的事，“我哥的纸条上说，有人在找槐树下的东西，那是什么？”

陆时衍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苏晚，眼神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警告：“苏小姐，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哥哥留下了什么纸条。

但我劝你，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老槐镇的平静，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晚看着他清俊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或许知道很多事，但他不愿意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打破了小镇的寂静。

陆时衍看了一眼窗外，对苏晚说：“你身体还没好，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去镇上的客栈吧。”

“客栈？”

苏晚愣了一下，“刚才我路过，好像没看到开着的客栈。”

“镇东头有一家‘老槐客栈’，是镇上唯一对外营业的地方。”

陆时衍扶着她站起来，“我送你过去，路上顺便帮你问问客栈老板，或许他见过你哥哥。”

苏晚没有拒绝。

她现在身体不适，单独行动确实危险，而且陆时衍是目前唯一愿意和她沟通的人，或许能从他嘴里套出更多信息。

走出空屋，风己经小了很多。

陆时衍的车停在不远处，是一辆白色的捷达，看起来有些旧，却很干净。

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苏晚坐进去，自己则绕到驾驶座。

车子启动后，缓缓驶过老槐树。

苏晚看向窗外，那些老人还坐在树下，只是这次，他们没有再看她，而是低着头，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畏惧着什么。

“这棵树在这里很久了吧？”

苏晚状似随意地问。

“几百年了，老槐镇就是以它命名的。”

陆时衍目视前方，语气平淡，“镇上的人都很敬重它。”

“敬重？”

苏晚想起刚才记忆碎片里苏屿被红绸缠住的画面，“我看树上挂着红绸，是祈福用的吗？”

陆时衍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向盘，沉默了几秒才说：“算是吧。

镇上的人相信，老槐树能保佑他们平安。”

“平安？”

苏晚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心里却泛起一股寒意。

一个需要靠古树“保佑”平安的小镇，本身就透着诡异。

车子很快开到了镇东头，一家挂着“老槐客栈”招牌的两层小楼出现在眼前。

和镇上其他建筑不同，这家客栈的门是敞开的，门口挂着红灯笼，看起来倒有几分生气。

陆时衍停下车，对苏晚说：“到了。

客栈老板姓王，你可以问问他。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或者遇到麻烦，随时可以去卫生院找我。”

苏晚解开安全带，转头看向他：“陆医生，谢谢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

陆时衍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眼神却藏在镜片后面，看不透情绪：“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本分。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不希望老槐镇再出事。”

说完，他摆了摆手，发动车子转身离开。

苏晚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陆时衍的话里有话，他明显知道小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