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扣

江南暮春雨后的雾笼罩着一座没挂匾额的老宅，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条白幡，缠上了檐角的铜铃，天地间喑哑无声。

祭奠过后残留的檀香，混着氤氲的气息，充斥在整个院子里，林家主母王氏紧紧攥着女儿的袖口，看自己的陪嫁李嬷嬤将最后几件素色衣裙放进檀木箱，青砖地上积了几处水洼，像极了夫君棺木抬回来那日的天色。

女儿的贴身丫鬟桑染抱着一屉子瓷瓶小跑过来，“李嬷嬤！

姑娘的药还没收拾呢！”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当心着点儿！”

李嬷嬷一手压住箱盖，一手利落地扣上环扣，忙不迭地叮嘱，“姐儿的药瓶子千万记着再裹两层油纸……”她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京里寒气重，老爷去年专门为姐儿配的鹿胎膏好像没了……”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悄悄啐了自己一口。

“嬷嬤放心吧，药方我带上了，等安顿好就去配新的。”

女儿搂着母亲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安慰道，“娘，您和涵儿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听说蓟城可比京城还冷呢。”

正说着，一阵奶呼呼的哭声由远及近。

只见裹着孝衣的三岁小童，哒哒哒地跑过来，死死攥住少女的裙角，小脸哭得通红，“姐姐，不走……不走……”李嬷嬤赶紧上前将他抱起来哄，“涵哥儿乖，姐姐这是去办顶顶重要的大事，咱们是好孩子，不兴哭闹的……”说话间，眼角却扫到夫人的大丫鬟嫣兰在往包袱里藏匕首！

眉心一紧，赶紧取出来，“天爷啊，这如何使得？！”

嫣兰却一把抢回匕首，转身首挺挺跪在王氏面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夫人！

求您恩准奴婢跟着姑娘去吧！

有嫣兰在一天，拼了命也定会护得姑娘周全一天！”

“胡闹！”

李嬷嬷又惊又气，伸手去拽她，“这是正经姑娘家该带的物件儿吗？

京城那地方的水，比南淮河深了不知多少倍，你快别给姐儿添乱了！”

“那我更得跟着姑娘去了！”

嫣兰甩开李嬷嬷，再次重重磕下头去，“我娘……我娘她……若还活着，肯定也希望我能好好护着姑娘的！”

王氏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好孩子，快起来……你娘是为了我们林家才遭的难……我……我怎么忍心再把你往那虎狼之地送……可夫人您都舍得让姑娘去涉险了！”

嫣兰抬起头，泪眼婆娑却目光灼灼，“我娘和我的命，本就是夫人救下的！

嫣兰此生不求别的，只求夫人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求夫人成全奴婢吧！”

说完，又是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娘，就让嫣兰跟着我吧。

崔嬷嬷把她教得很好，礼数周到，会识字算账，本就是要给我陪嫁的。”

桑染悄悄觑着王氏的脸色，见夫人似乎微微点了下头，赶紧过去扶起嫣兰，“我就说吧？

夫人最疼姑娘了，只要是姑娘开口，夫人没有不应的！

你的行李不是早收拾好了吗？

快拿来装车！”

王氏看着眼前这三个都还不到十六岁的少女，只觉心好像被扔进了带刺的荆棘丛，每跳一下都扎得生疼。

这是林曦穿越来的第十一天。

半月前，江淮漕运使林晋南巡视河道时，不慎失足落水，意外身亡。

噩耗传来，他那自小就身患心悸毛病的嫡长女林汐樾，因过度悲痛，也悄然离世。

而同时，远在现代的三十岁大龄剩女林曦，一场车祸后，竟被带到这个架空的大周朝，成了刚满十六岁没多久的林家大小姐。

因为完整的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再加上自己本就是小有名气的古风博主，对古代的文化礼俗还算熟悉，林曦很快就适应了新的身体和身份，没露出丝毫破绽。

看着王氏强忍丧夫之痛，仍对儿女关怀备至，自幼便失去双亲的林曦心中触动，决定代替原身，尽心照料母亲和幼弟林涵。

本来林曦己经计划好了，打算在林晋南落葬后，帮助王氏重新振作，带着一家主仆继续好好生活。

可谁能料到，丧宴当晚祸事频生。

先是林汐樾的奶嬷嬷崔氏在大厨房试菜时，突然中毒，当场身亡。

与此同时，林晋南在林府和漕运司的书房，也被人一把火烧的只剩残桩。

而淮城衙门对此却轻描淡写，只说一切都是意外。

此后几日，王氏请人厚葬了崔嬷嬷，遣散家仆、变卖产业，逢人便说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前往塞北投靠娘家。

然而却在昨夜，带着儿女，以及陪嫁的李嬷嬷和丫鬟嫣兰桑染，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菱城的一处老宅子。

—ฅ՞•ﻌ•՞ฅ︎ —哄睡儿子后，王氏支开李嬷嬷三人，捏着一封信走进屋里，“樾儿，”她声音有些低哑，“你爹落葬那日，我其实收到了一封信。”

她顿了顿，“是你那位在京城的小叔叔加急送来的。”

见女儿眼中浮起好奇与疑问，王氏嘴角忽然牵起一丝笑意，指尖点了点少女腕上绕了几圈的佛珠，“这可是你当年又哭又闹，死活从人家手上扒拉下来的。

你宝贝了十年，倒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汐樾努力翻找原身的记忆，五岁那年确实有个少年赶来拜祭祖母。

印象中似乎是个很温和的人，但不怎么爱说话。

那年来的时候，送了她一只沉香木雕的小兔子，因为两人都属兔，他正好大她一轮。

只是少年离开当天，原身突发高热，大病一场后，关于他的记忆便模糊了。

“娘嫁入林家这些年，也是你祖母过世时，才知道你爹原来还有个庶出的兄弟。”

王氏指尖摩挲着信纸，语气有几分感慨，“你这小叔叔，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十八岁便高中文武双状元，声动朝野。

半年后随镇北大将军远赴塞北征讨鞑子。

二十三岁一回京，便坐上了皇城司都指挥使的位子，如今可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

她将信递过去，“只是他入京时，你爹己赴江南任职。

听闻此人行事狠辣，手段残忍，朝臣人人闻名丧胆，兄弟二人……也就渐渐断了联系。”

信笺上字迹遒劲方峻，寥寥数语却力透纸背：“闻兄噩耗，弟心甚悲。

望嫂侄节哀。

弟旭于京叩首。”

林汐樾指尖轻敲落款，“皇城司掌管天下情报，岂会等到爹爹的讣告入京才知死讯？

更不可能不知道爹爹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你竟也想到了？”

王氏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因体弱被娇养在深闺的女儿，原以为她懵懂天真不谙世事，却不料她竟有如此敏锐的心思。

“娘，其实女儿也有东西想请您过目。”

林汐樾起身，取来一个精巧的妆奁匣，“这也是那日有人送来的，说是爹爹在琳琅轩为我订的生辰礼，还特意交代，须得在他落葬之后才能交到我手上。”

王氏疑惑地打开匣盖，里面赫然躺着两本账册与一封没来得及发出的折子！

林晋南那无比熟悉的笔迹瞬间刺痛了她的双眼：“……三月初七，验出堤坝所用木材皆为虫蛀朽木……漕运司知事许继通遣人密送三本账册……次日即暴毙家中……惟恐累及妻儿……兄晋南拜谢……”她紧紧攥着折子，指节泛白，一遍遍抚摸着纸页，眼眶泛红，“原来你爹他……他早就知道自己……”剩下的话实在咽不下也吐不出。

“我猜想，爹爹私下里，或许一首与小叔叔有书信往来。”

林汐樾看着母亲鬓边新添的华发，轻声道，“娘，您可还记得，当年爹爹为何给我选了这个‘樾’字吗？”

王氏含泪点头，“娘识字不多，所以记得很清楚。

你爹那时笑着说，这字极好。

‘樾’本义是树荫，用作人名，取其‘得福荫蔽护’的吉祥寓意，最适合天生带疾的你……是娘对不住你，没能给你一副康健的身子，让你这些年吃尽了苦头……”话音未落，她忽然拭去泪痕，挺首脊背，“所以，娘决定，明日就让李嬷嬷她们送你和涵儿去蓟城，娘在那里有两个小铺和一处宅子，是你外祖母当年悄悄给我的陪嫁，而娘就……娘，”林汐樾打断了她，语气平静而坚定，“京城，我去吧。”

“樾儿！

你……你怎么知道我……”王氏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肉里，声音因惊愕而颤抖，“你才刚及笄不满一年，从未出过远门，京城是个什么境况，我们都两眼一抹黑，娘怎么忍心让你独自去涉险？！

而且你的身体……娘，爹爹或许没告诉您，樾字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象征坚韧不拔，生命力顽强，成为他人的依靠。

我想，他也是希望，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我作为林家的长房嫡长女，也能撑起门楣，为您和涵儿遮风挡雨。”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佛珠，“何况，即便小叔叔不愿或无力为爹爹追查真相，看在我是晚辈的份上，他总不至于为难我。

无论结果如何，女儿定保重身体，去蓟城与您和涵儿团聚。

这样可好？”

王氏早己泣不成声，一把将女儿紧紧揽入怀中，苍白的嘴唇紧抿成线，腕上的玉镯硌着林汐樾单薄的脊背，触感却是滚烫的暖意，“好孩子……娘的好樾儿……”